散文丨奶奶的顶针：把日子串成了千针万线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手是闲不住的，那时她的腿脚已然不好，个膝盖常年盖着个“馒头”，走路慢吞吞，急不来。不利索的腿脚限制了 . 她的活动范围，除去做饭洗衣，多数时候盘坐在炕上，拿一小块布子，擦啊擦的，把个炕席擦得比日头还光亮。

炕角有个针线笸箩，是奶奶的忠实的伙伴。编织笸箩的藤条子在岁月的浸润下穿上了厚厚的铠甲，我无数次手碎的用锥子戳它，也不过留下个洞眼划痕，没几天便消失不见，原谅了我的无知。

针线笸箩里最鲜亮的是个黄色的顶针，似是铜做的，可分量又不像。它盘卧在笸箩里的时间比我的岁数都大，布满外表的顶针眼儿，是它的年轮，铿锵坚硬。树的年轮象征着生死，一圈圈地刻画着不舍，顶针的“年轮”代表着铭记，不增不减，只会把印记塞满孔洞，一次次的重复，有如日子常新。

奶奶要缝的东西真多呀：孙辈儿们的棉裤，重要一年拆洗一次，她说年轻人爱出汗，穿一年棉花便浸了味儿，拆开来絮点新的，看着不好布面换一换，反正现在条件好，买点棉花啥的话费不了几个，自己费点事，孩子们年年穿新衣。

五个子女家里的被子褥子，奶奶进一次城，回村时抱一堆，儿女们不让她往老家拿，说是乡亲们看见了，以为苛待老娘。奶奶不以为然——我自家的事，旁人管不得。奶奶之所以不在城里拆洗，是嫌弃儿女家没有炕或者炕太小，自己缝起来不舒坦，不似老家的大炕，一张被子铺开了仅能占四分之一，其余部分可以趴个永远睡不醒的老猫，可以躺着喝茶抽烟锅子的爷爷，可以放炕桌吃饭，反正是啥也不耽误。

其余的针线活，便是我们一众孩子的小要求，垫在屁股下的屁垫，用不了多久便会磨坏的沙包，补不完的衣服。奶奶还要纳鞋底，没人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纳。偶有后辈儿心血来潮想穿个布鞋，奶奶从矮柜低掏出一堆鞋样子，总有一双大小正好。

针线成了奶奶身体的一部分，顶针是奶奶摘不下来的戒指，即便恒久远的钻戒和它相比，也绝不会比之珍贵。就好像子女们给奶奶买的金戒指，她从来不戴，说戴上了老是怕磕着碰着丢了，庄户人家戴个那玩意，简直是活受罪，不如戴着顶针，金灿灿的还能用。

奶奶当然不会总戴着顶针，她甚至说自己最烦顶针，看见它就看见了活，有了活不干吧，浑身不自在。哪怕这些活是奶奶自找的。

奶奶缝针线时嘴里爱说话，有人陪时唠叨，没人陪时自己嘟囔。陪奶奶缝活的，是村子里岁数差不多的老人，她们说着儿女，说着过去相熟的人，说着已经消失的人。估计是手下的活做了几十年有了底，老太太们不管缝什么东西，都不过脑子，拿起来便缝，从不出差错。与其说她们在一起干活，倒不如说在一块儿聊天，只是多年来勤劳持家的习惯，让她们不能闲着手。

没人陪奶奶，奶奶就和猫说，和炕说，和针线笸箩说。此刻奶奶的言语，外人一句不得其解，用现在的话说，属于跳跃性思维，意识流。我好奇地问奶奶，您自己嘟囔啥呢？奶奶一愣，我刚才说话来着？好吧，您没说。

听父亲说，奶奶年轻时是极聪明的人。本不怎么识字的她，在昏黄的油灯下陪着儿子学习，孩子一边写一边读，奶奶一边缝东西一边抬头看看，没几天，奶奶不仅记住了儿子所学的字，甚至到了父亲高中时期，能记住他背诵的俄语的发音。

奶奶志不在此，她说古时说过，她的父亲我的太姥爷曾是县里面很出名的文人，家业没败落时有自己的油坊面坊驼队，也从不禁止女儿识文断字，奶奶玩儿心重，觉得没意思，有那时间，不如去看看油坊里怎么榨油，骆驼队和马队里的生灵怎么钉掌，走商道不小心断了腿脚的人们怎么生活。到后来，奶奶爱上了刺绣和缝纫，自己想要什么图案，不会画，缝。直到我小时候，甭管做饭、编织、剪纸、做布偶玩具，奶奶看几遍就可以做出样子，比那些机械加工的灵动多了。

嫁给爷爷之后，奶奶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她不抱怨不埋怨，学着种地，学着精打细算过日子。出生在旧社会的孩子，奶奶节衣缩食送他们上私塾上学堂，出生在新社会的孩子，家里再怎么难，也没有让他们断了学业。除此之外，爷爷有去世早的兄弟姐妹，对他们留下的孩子，奶奶也尽到了婶娘的责任，帮他们建房子开地，成家立业。

奶奶常说，日子就是做针线，顺当时候好好缝，不顺的时候，咬咬牙拿顶针顶一顶，也就过去了。过去了，也变顺当了。人一辈子不能只活自己，里子面子都得花心思，用最便宜的针线把日子串起来，穿衣白天暖，盖被抵御晚上寒。千针万线缝出来的针脚，必须要和人的步子一样踏实，如此，方可经久耐用。

如今奶奶已去世多年，我也不再穿手工缝制的衣服，爱人不会，外人不给做。奶奶的针线笸箩不知去向，她用的那个顶针，被父亲珍藏起来。在父亲的心里，这是他的童年少年时代，是一个母亲留下的坚韧，也许，我们都需要这种坚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