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父亲的日子（13）我思念我自己

你还记得我吗？

父亲突然问我。

我天天和你在一起，怎么能忘了你？

话刚出口，我觉得我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我看他的脸色，充满怀念与憧憬，我猜他是问我记不记得从前的他。父亲不能用准确的词语表达意思，我只能根据语境猜测，或者看他的脸色。有时候脸色比言语更善于表情达意。

人说，死神站在门口不说死，可是父亲却不忌讳说死，常说活成这样不如死了。他实在厌恶这样一个坍塌破碎的自己。他留恋着生，珍惜与儿女们相处的日子，享受着上天赋予人的口福之欲，也不惧怕死。

我就给他说从前。从前咱们去种地，你是把犁的，我妈是撒粪的，我是点籽的；从前咱们家收秋，你总是背最沉重的背子；有一次咱们家要坐一辆大卡车，我们都爬不上车厢，你大步跨上去，再把我们拉上去；从前的冬天，你去狩猎，翻银莽走雪岭，一天走山路一百里；从前，我们一起逛晋祠，我背着二丫落在后面，你对我女儿说你妈是个没用人，毑（jie）爷背你吧！然后从我背上接过她背在你背上大步走在前面；咱家包果园那阵子，你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果子成熟季节，车子两边绑着两大篓苹果，每天骑车去城里卖，一路上坡，你却像风一样快。从前你很了不起，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全家人的依靠。

他笑了，像个天真的孩子，我却一阵心酸。掉头一去，黑发飘飘，回首再来，已霜雪满头。八十五载人生，不过转身一瞬间。

我想，失去记忆，有时并非全是坏事，那两天他只是茫然，喋喋不休的问我十万个为什么。他清醒了，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沉默了。沉默下是失去生存能力的沮丧，是连电视也看不懂的无聊，是不会上厕所的尴尬，是无法摆脱的命运的悲哀。岁月这把杀猪刀，不因为谁年轻时潇洒英俊，风趣幽默就放过你。每当我吃完午饭上来，总能感觉到父亲那极度的孤独。秋天的下午，我和他在院子里晒太阳，远处隐约传来吹鼓手声，我们都知道那是在做什么。那一刻我能感觉到他深刻的绝望，我忙搀扶他回来屋里。

医生说脑萎缩不可逆转，药物只能延缓。但是我看见父亲的病症发展很快，几乎没有一点点延缓。一阵浓重的忧愁袭上我心头。生而为人，谁能逃脱老病死。做儿女的无回天之力，我能做的，就是紧握他冰凉的手，用这种方式表示分担，给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