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慈父
父亲去世很多年了，时常会想起他，却没有当初他离去时的悲恸，好像也没有哀伤，人于尘世总有一别，父亲中年辞世，于他自己，没有享受到更多的和平盛世的幸福生活，于我们这个家，在精神与物质上都是重创，因为父亲是我们家庭的顶梁柱，因为我们的生活都是靠父亲当时优厚的工资维系。
我没有哀伤，但是我总为父亲心疼，尤其是他弥留之际，被病痛折磨得一米七五的魁梧身子缩成了一个孩子似的身高，嘴唇都包不住牙齿，髋骨耸起薄得像一把刀，痛得注射杜冷丁，他都咬着牙硬没有嚎叫过，嘴角总有丝丝血迹，父亲在最后的时日，一直都有男人的坚毅和刚强，父亲是从小受苦后，参加抗美援朝的军人，这种硬如钢铁般的品质已植入他骨血。
我心疼父亲，他弥留之际，我拉着他原本宽大厚实而又变得瘦骨嶙峋的手，却不想再拉他留在人世，与其让父亲这样痛不欲生，不如放开他的手，去往天堂，在天堂仍是那高大魁梧的父亲，没有痛苦，没有他的凡尘肉身已经无法忍受的痛。我拉着父亲的手，看他离去之时，我好像是麻木的没有知觉，并没有如同其他姊妹那样的痛哭，听到身后有阿姨议论，这孩子从小在外地，跟父亲没有感情，是不是我生性凉薄，是不是我与父亲的人世亲情已随他离开，至今我仍然为当时的我感到困惑，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认为父亲没有离开，我握着他的手还有余温，他的脸是平静的，他再不会痛了，他只是想没有疼痛地好好睡一会。
最终我还是哭了，而且是不要命的哭，一路送父亲我还是没有眼泪，当父亲入土之时，站在背后的一位阿姨哽咽着拍一下我的背，说，你再也没有爸爸了。她话刚落音，我的眼泪就如同决堤的洪水夺眶奔涌，我不要命的，失去理智地爬向父亲，我不要让黄土把我的父亲掩埋在黑暗的地下，那样我会永远失去我的父亲，我归家的车站再不会出现父亲期盼的身影，我去往远方的车站再不会有父亲惜别的眼神，我叫声爸爸的时候，这无边无际的人世再不会有回应，我遭受委屈的时候，再没有有力的臂膀让我依靠，爸爸，爸爸，我痛哭我呼喊，那一刻，我明明知道父亲再不会答应我，为什么我还要那般拼命地嚎叫着哭喊。
此时我的心很痛，仿佛听到血滴落的轻响，我眼角的泪光里，父亲身穿那身蓝色的中山装看着我，好像远在天际又像就在身边。
父亲对自己非常节俭，对我们却很舍得。平时总是一身的工作服，好像正式场合才穿那身蓝色中山装，映象中就只有那一身衣服，唯一奢侈的是五十多岁时候父亲的朋友给他从内蒙带回来的一件羊毛大衣，可没有穿几次，大衣还是新的，他就走了。餐桌上我们嫌弃的剩饭剩菜都是父亲包了，有的菜已经有点味了，他总说没坏，吃得很香。他总认为他军人出身，身体好，不用吃得太好。有好东西他总留给孩子们，留给母亲，他说，母亲身体弱，孩子们要长身体。他生病住院的时候，托人从医院用饭盒打几份肉片带回家给我们，因为医院伙食好，因为他怕母亲舍不得给我们买好菜。父亲出差常背一个军用黄书包，回家来书包里总有诱人的吃食，所以他一回来我们欢呼雀跃，我们想念父亲也想念包里的美食，或者几个苹果，几颗糖，一快饼干。有一次出远差，父亲竟带回来两块面包，刚打开书包，就飘散出一阵甜香，那是我第一次吃面包，包面包的一层棉纸已经被油渗透，很香半透明的，面包已经压扁，仍然松软甜美，我吃完面包，我用手指粘着口水把纸上的面包屑都吃得干干净净，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包，也是吃得最认真仔细。父亲说那面包是车上发的，事后想想，父亲带着这面包坐了多久的车，走了多远的路啊。大姐二姐是当时最早穿上绸缎裙子和尼龙袜的，我是第一个穿上妈妈从上海托人带回来的童装，过年我们每个孩子都有新鞋新衣裤和压岁钱，端午有咸蛋粽子，中秋有月饼西瓜。这现在看是稀松平常的东西，在当时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是很富足的，这得益于父亲对我们的疼爱，还有母亲的心灵手巧，父亲总说自己吃穿差些没关系，不能让孩子们受委屈。
父亲长相凶悍心却仁慈，跟母亲吵架从来没有回过嘴，母亲有时气不过追着他打，他也就是躲了出去。看不得旁人受苦，周围的农民至今都有人记得他，说他很大方很好。
父亲没什么文化，却敬重热爱文字。家里藏有几本线装古书，里面有些古人肖像图，记忆最深的是一长脸长髯一汉子坐在波涛之上，大约是神话类的，现在才知道是绣像。父亲看过书也给我们说书，还会讲朝鲜语。后来我学习成绩越来越好，父亲也偏爱于我。
我考上师范是父亲最为自豪和骄傲的事，因为那时候一个子弟学校只招两名师范生，成绩都是冒尖的才有机会。于是父亲逢人就说，我们家出了秀才啦。我很感羞愧，当初如果不怕辛苦去读高中，考上大学，可以让父亲更高兴该多好啊。
送我去学校的那天清晨有雾，我跟在父亲背后，看他的背影兴冲冲地在薄雾里行走，隐约闪现，至今想起有如梦境。
后来多次梦见父亲，我握着他的手，感觉有余温，原来父亲没有离开我，还是一身中山装，眼神怜惜地看着我，却不说话。总是在我叫他，爸爸，醒来时无声地离开。
时常想起父亲总觉心痛。他远在天际又近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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