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曾国藩素有清朝“中兴名臣”之誉。近代学人梁启超对之推崇备至,指其乃吾国自有史来数一数二之“大人先生”, 视如完人。民国总统蒋介石更以曾氏为楷模,居然以私淑弟子自居,高山仰止,亦步亦趋。青年毛泽东也曾发声赞叹“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云云。
其死后百年,仍有人为之立传,褒扬有加,高官贤达竟相索赠,一时洛阳纸贵。如此名动公卿,自非等闲之辈。
曾氏竟为何方神圣?其魅也甚,其惑也深。衔之数载,心中困扰,今始释然。
——作者题记
自古三湘之地,多出奇才伟器。所谓“唯楚有材,于斯为盛。”曾国藩的出现,似乎再次证明这种传说,绝非夸大。
曾氏的确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非常罕见的人物。他生于清朝嘉庆十六年,距今不到二百年,历咸丰、同治、道光三朝,前后为官三十多年,出将入相,屹立不倒。中国有句谚语:“三朝不倒,非奸即雄。”此话看似尖刻,但用在曾氏身上,还算低估了他。
据说他有十三种道术学问,而流传下来的只有一部相人之书,叫做《冰鉴》。曾氏以知人善相名于当时,俨然学士中之术士。而读曾氏家书日记,多味同嚼蜡。读其事迹传略,亦甚枯燥,惟独“曾氏乃蟒蛇精转世”之说,令人兴趣盎然。
人区别于动物的一个特征,就是人有精神图腾。每个民族都有自己膜拜的图腾。图腾是一个民族精神理想的象征。中国人的图腾是什么呢?最古老最尊贵的莫过于龙和凤,一雄一雌。其次为麒麟、白象之类,他们都是有灵性的吉祥动物。再次为龟、蛇之类。
孕育了中国人文所有学术渊源的经典古籍《周易》,其尚刚强,首卦为乾卦,以龙比六爻之象,赋予卦象以生命与灵动的形态。所谓“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中国文化就其骨子里来讲,是性灵的,甚至是超人的。严格地讲,最深层的本质是非人的。比如,中国人从不把帝王当人来看。帝王是龙种,有命有运的叫作真龙天子,而龙的绝配是凤。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真凤”大概就是武则天了,但传统的中国文化是排斥凤的。此为题外话。
被中国封建帝王尊为圣人的孔丘也不例外,他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他视“麒麟”这个动物为自己的本相。当他看见一只麒麟被猎人捕获,顿生“物伤其类”之悲,便认定自己的命运快要到头了。佛教的始祖释氏也非凡人,乃是“白象”投胎,现世成佛,教化十方。中国人喜欢用动物生肖来象征一个人的秉性,形象生动,惟妙惟肖。
那么,曾国藩是什么呢 ?从他的功名事业来看,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所以他也不是人了。他很特别,他是一条蟒蛇转世!
——不妨细心玩味一下这个“曾”字,猛然一看,岂非一条昂首而立、吐信张目的蛇?中国汉字真是奇妙得很,而姓氏中大有玄机,由此可见一斑。“曾国藩”三个字,难道不象一条巨蟒正盘缠、游窜在满清朝庭周匝,如一道藩篱,守护着这座危危欲坠的王朝大厦?
因率湘军扑灭了为患清庭十三年的太平天国,成就了曾国藩一世英名,而金陵屠城,杀人如剃头,孑遗不留,却落得了个“曾剃头”骂名。在曾国藩身上,似可找到一种蟒蛇式的习性和行迹,大有可玩味之处。史言曾氏终生以“拙诚”、“坚忍”行事,其状貌“眼作三角形,常如欲睡,身材仅中人,行步则极厚重,言语迟缓。”如此,非巨蟒神貌而何?
蟒蛇之说,毕竟附会,未足深论。而中国近代出现曾国藩这样的人物,亦非偶然。自汉代而下,中国的官方文化积淀传承了二千多年,发展到近代,似乎该有个终结。这种官方文化就是儒术。但这样儒术却已非儒家始祖孔子的教化本义。儒学一经世用,就发生了蜕变,堕落成一种“术”了。一言以蔽之,曾国藩的成功秘笈,全在一个“用”字。既唯用,无非“术”也。只要一讲到“术用”之学,就是“乱世”征象了。因此,曾国藩这样一个人物,终究属于“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可与三国时曹操类比,只不过他比曹操差的远。曹操如蛟龙,显得更率性、更豪气、更本色,也更英雄了得。
中国人文的传承,始终与政治无法分离,且有一个兴衰起伏的过程。从“皇”到“帝”,所谓“三皇五帝”,渺茫且莫论。夏、商、周上三代,直至周文王,仅以“王”称,其德趋下。到了春秋战国,礼崩乐坏,王道隐,霸道显,庄子之谓“道术为天下裂。”诸侯争霸,逐鹿天下。于是“王道”散落民间,出了个孔子。孔子乃素王,是讲王道的,但他的徒子徒孙却是“趣(趋)时变通”的,王道勿论,讲来讲去都是“霸道”、“诡道”,一代不如一代。
所谓“繁荣昌(娼)盛,世风日下”。文明发达了,道德却沦丧了。智能提高了,精神则堕落了。从以德化国,到以能治国,再到以法制国,都是向下的。春秋战国,纵横捭阖,皆为雄霸之道。秦始皇用法,使国力强大,以武力一统天下,但他故伎重演,坑儒兴法,而酷法重役,民不堪命,仅传二世而亡。汉代而兴,休养生息,儒术始用。
当一切(包括道德良知)皆沦为事功之用时,末世的特征就凸显了。中国传统人文学术可以说达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这种经世济用之学,到了明、清,即已成熟。曾国藩独秉异材,承其风化,术用为本,赫然集大成者。奈何生于清朝衰落之时,虽得中兴之功,终于回天乏术,封建王朝大势去矣。而术用之学,近三百年来,不惟曾国藩一人独得。
自隋唐以下,中国的读书人似乎习惯了这样一个传统:“学而优则仕。”曾国藩以一个农家子弟,概莫能免,也是个汲汲于富贵功名的凡夫学子。表面上是个洵洵儒者,其实则不然。观其一生言行本色,大有太史公门徒之概。司马氏因史而作,藉事而说,自成一家言,自汉而后,影响深远。其处世趋时附势,无利不言,无功不谋,最讲势利功用。
因此,尽管曾氏才学出众,若非依附当朝权贵,也难立足官场。三朝不倒,谈何容易?中国历史上罕有其人,而曾氏游刃有余,殊为难能。诸如“当官要有渊源”、“朝中有人好做官”云云,已成为中国官场的一个潜规则,其为害甚深,至今流毒。
曾氏骨子里乃是势利之徒,表面功夫却做得很老道。他因梦财心喜而自责,诉之笔墨,言于人前,不惟矫情,实则售奸。圣人孔子大概也做过类似的梦吧,恐怕也不乏一些春梦,比如梦见内心向慕的美人南子,但孔夫子也不至于自责如此。而一到曾国藩这里,却小题大做,把寻常琐屑一梦看得如此严重,责己也过,比圣人还要圣人,不能不让人怀疑其“矫情伪善”、“欺世盗名”。曾国藩五十一岁时,恰是咸丰帝大丧期间,可他却秘娶小妾,“违制失德”,时人早斥其“伪君子”,惜乎今人多罔闻。
家书当传之子孙,何以刊行面世?用意何在?不是沽名钓誉是什么?而日记功课,刻板造作,味如嚼蜡,令人生厌。也有人说:因他手握重兵,唯以日记家书表明心迹,示以臣子之心。此所谓“韬晦”功夫,用心良苦也。
中国历代英雄豪杰,对之皇权帝位,向来是当仁不让的。若得其便,无不夺之在手,没有一个是客气谦让的。缢杀隋炀帝的随驾武夫宇文化及,自知势将落败,就是死也要做一天的皇帝。他说“人生固有一死,岂可不一日为帝乎?”于是把隋炀帝的侄子秦王毒死,居然即位称帝,过了一把皇帝瘾就死。宋太祖赵匡胤当年的谦让,也不过是假惺惺。当年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肯定也不会客气,谁肯轻易把黄袍披在别人身上,自己则甘居臣下?
仕于满清异族,曾国藩一生不见反迹,终其臣道,也算有自知之明。他也知道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条大蟒,尚非龙种,因此不敢有窥觑之心。但又怕朝廷猜忌,只好一生都夹着尾巴做人,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不恭。曾国藩的为臣之道,达到了极致。为臣之道,就是韬晦。如何迎上,如何御众,是臣道,是奴才哲学,是煞费心机的奔命之人。这样做人真的很累很苦。他是不得已的。这是为臣为下者的宿命和悲哀。
曾国藩赖以成名,满朝推崇,全仗收拾洪杨,剿灭太平军,使晚清赖以苟延残喘,暂时保住了江山。他治湘军很有一套,他的后辈同乡毛泽东几乎全盘拿来,比如军队号称子弟兵,军不犯民,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等,皆师承曾氏。蒋介石仅学曾氏权术,隐忍得天下,可惜未得其中三昧,最终还是被学弟毛泽东打败,被赶到台湾去了。毛氏能动天下人之心,因此得天下也固也。应该说,毛泽东在曾国藩那里还学到了一点蒋介石学不到的功夫,就是毛认识到人的思想精神状态的极端重要性,深谙人性中的从众心理和群化效应。所谓思想政治工作,事关人心向背,无论民意军心,皆为首要。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心可用”四字,道破古今中国历代统治者最讳莫如深的一道玄机。
从曾国藩到毛泽东,近代几个湘人如此深远地影响了近代中国社会,逮及至今,其势不衰。司马氏有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湘人风气,不容小觑。风气养人,人杰地灵,非为虚也。荆楚之地,崇山峻岭,烟云氤氲,自古养育一种坚忍不拔,吃苦耐劳,敢为天下先的作风,足以睥睨天下。曾氏得承其风也。而湘江九曲,文气滋盛,因此也助长了湘人的骄气和霸气。毛氏多秉其气也。自曾而毛,湘人之风,可谓一脉相承。而曾氏毕竟栖蟒,毛氏竟成亢龙。一则韬光隐忍,一则骄气逼人,过犹不及。三湘荆楚之域,山高谷深,龙蛇出没,皆此类乎?
曾氏道术,终究末世之学,绝非中国人文正统。近人梁启超言过其实,说什么曾氏既是大人,又是先生。言外之意,表扬曾氏既会做官,又能治学,道德文章之修和经世济用之能,皆足以垂范百世,因此极力推崇。我内心一直抗拒这样一个人,近现代之人,如此推崇曾氏,吾心甚惑。思之数载,方才豁然。一个社会推崇或怀念某个历史人物,寄托了一个时代的心声和诉求,也不同程度折射出一个社会的风气和时尚。曾氏本来面目,无非术用经世,唯利势图,成王败寇,欺世盗名,大抵如此,而居然魅惑于今日,恰反映了当今社会风尚中令人深思与堪忧的一面。
呜呼,曾氏遗风,源远流长。自上而下,趋之若骛。世道如此,夫复何言!曾氏之魅,几时可以休矣!
(原以何其亨署名,发表于个人微信公众号《凤凰涅盘》,现已更名《弦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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