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走到尾声。阵雨连绵,槐花落了一地。
掉落的黄花,透露出秋天的颜。斑驳地嵌在疯长的青草间。落在路上的,被脚步、被轮胎碾压成扁平的花纹。
苦夏难熬。在最闷最湿最热的伏天里,看到一点秋天的身影。既有点慰藉,也有点怅然。夏天就要结束了。
秋天是一点一点浮现的。西瓜瓤不那么脆了,树荫下的风有一丝丝凉了,路边绿地里野生的雀麦枯黄了。不仔细一点的话,不太容易发现这些变化。
如果说特别明显的,就是满树满地的槐花,还有路边开始见到卖莲蓬的摊贩。
两周以前,在路边槐树下面见过一家卖的,个头还小,莲蓬籽不实。小洞洞里总是撑不满的样子。今天见到的,明显大了不少。鼓鼓囊囊的。
小山一样的莲蓬堆在自行车后衣架撑起的一大块木板上。密密实实地堆着几大摞。右边大一点,十块钱三个。左边小一点,十块钱四个。十来朵含苞待放的紫色荷花被剪下来插在边上。青山紫云式的搭配远远就吸引着人的目光。
没人问津的时候,卖家就自己剥莲蓬。圆滚滚的莲子剥了放进称盘里,等着图省事的人来买。
每年见到莲蓬,我都要买上几个。喜爱莲蓬的长相和微苦的味道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近似一种仪式感。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东西,就要在这个季节吃。莲子配极了苦夏的味道。也和满地槐花一样,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夏天要结束了。
三十五岁过后,我对季节越来越敏感。
在那之前,我觉得自己的所思所想还是所作所为,一概和春夏秋冬的变迁毫无关系。
这不是说不怕冷不怕热。如我母亲形容的“狗肉”。而是说心理上的状态。我既不会在春天思考什么“一年之计”,也不会观察四季的物候变化,更不会按着季节去规划一年的生活和工作。秋天的时候不伤感,冬天的时候也不沉郁。
等到迈过了三十五岁的门槛。我突然摇身一变,成为活在季节里的人。
春天我会眼巴巴盯着门前的山桃什么时候钻芽,会心无旁骛地沉醉在绚烂的海棠花里,会对生命力这种东西充满赞叹。小满前后,我会用心去找杏树宽大叶片下悄悄结出的青色果实。转眼就想到植物都在那么拼搏。三伏天,我开始懂得“练”是什么意思。年初的种种打算,正是推进到最吃劲的时候。纵使暑热难耐,也只有咬牙坚持下去。至于秋的感伤和冬天的深思。简直就成为季节性的本能。
甚至,我喝茶都清楚地分出了季节。
冬天的时候喝红茶。金骏眉或者正山小种。清明过后就换做绿茶。龙井或是碧螺春。看着叶片如梢头般新绿,仿佛把那种勃勃生机一并喝进了身体里。立秋一过,立即转成茉莉花茶。那股浓郁的茉莉香和秋天的丰饶如出一辙。待到立冬前后,又会换成红茶。这时要是还喝绿茶或者花茶,就会觉得身体里有一点寒意,不那么舒服了。
说来说去,人到底是自然界的生物。血气方刚的青春时代一过,身体的本能反应就让我们不得不清晰地感受到四季,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乃至心理随着季节在变化。
莲蓬买回家,剥开一颗。微苦,微干,水分不那么足。少一点鲜嫩的口感。咬在嘴里有点涩涩的感觉。于是想起了茶。
今年主要靠着平价的碧螺春渡过了春夏。春天买的一罐龙井,还没舍得喝。取出来,投茶入杯。
茶片先是飘在水面,旋即吸收了水分,涨回嫩芽的样子,直直地在水中沉落。较之于碧螺春,龙井的滋味更清淡。刚好抚慰口腔里莲子的苦涩,又不会有别的味道遮掩莲子的味道。一种涩涩的苦和一种柔柔的苦,形成了苦的双重层次,在我的舌尖上悠扬。
想起小的时候,讨厌绿茶的苦,又嫌弃花茶的俗。如今人如中年,对苦的滋味,倒越发沉醉享受起来。如同龙井抚慰着莲子。我们品尝苦涩的饮料,也是用一种能接受的苦,去抚慰人间际遇带来的苦吧。
莲子的皮是染着微黄的嫩绿。龙井的茶汤是淡而清澈的浅黄,杯底沉淀着浓郁的绿。两种入口苦涩的食物,在眼睛里却显得清澈洁净。
纵然事情是有点糟糕,但只要是一眼可见事情的根底,懂得了它的原委,仿佛也就没那么糟糕了。人到中年,渐渐喜欢上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由此说来,嗜苦还是智慧的一种表现。
如同季节的转瞬即逝。滋味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过不了几天,秋天的果实就会随处可见。葡萄的甜,石榴汁的清冽,还有甘甜的苹果。无论伏天里下过的雨有多大,它们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来。
采上几十斤玫瑰葡萄。闷在玻璃瓶子里,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成了爽口的葡萄酒。紫红的颜色,和现在玻璃杯里龙井的明亮,像极了深秋和夏末的区别。
日子虽然苦,但总会过去。但倘若没有了苦日子,人生的四季就好像盛夏忽然变成白茫茫一片。没有夏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寄希望于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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