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六年(1856)秋,太平天国发生天京变乱,洪秀全指使韦昌辉杀死实际掌控太平天国军政大权的东王杨秀清,天京城内两万多精兵也随之消亡。石达开原本奉命从前线撤离,回天京参加诛杨大计,但他赶到时杨秀清已死。晚到的石达开因劝解韦昌辉不要过多杀戮东王余党,引起韦昌辉猜忌,最后全家被杀。独自逃生的石达开从前线带兵十万回到天京,逼迫天王诛杀韦昌辉,天京变乱才结束。
这一场大乱,导致太平天国的中枢机构瘫痪,大批“干部”被杀害,基层士兵信仰动摇。尤其是前线作战的太平军主力开回天京参加内讧,撤出了与湘军犬牙交错的阵地,各路湘军乘机大举反攻。
原本湘军第一号人物是曾国藩,但在他坐困江西的两年里,骆秉章和胡林翼的实力都已远胜之。胡林翼的部队才收复湖北全境,骆秉章的部队又在江西连摧名城,曾国藩反而战功平平。在皇帝的眼中,曾国藩的替代者已经出现了,既然如此,这个脾气大个性倔的湖南蛮子,就可以退场了,卸磨未必杀驴,却可以把驴子打入冷宫。
在此之前,曾国藩和咸丰皇帝已经有多次交手。
清朝从乾隆末年开始,制度败坏,吏治污浊,又经历嘉庆、道光两位平庸之主,国家已现崩溃决裂之相。道光朝最得宠信的大臣曹振镛,做官秘诀是“多磕头,少说话”。道光才能平庸,又惧怕外间浊浪滔滔,也乐见得大臣唯唯诺诺、粉饰太平。经曹振镛等人的影响,满朝文武更加琐鄙无能,官员以不负责任、圆滑推诿为做官秘诀,“不出头、不负责、不立功、不反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士风柔靡而荒唐。
时任礼部侍郎的曾国藩才三十九岁,正值有气敢言之年,见皇帝有振作之态,就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连上了《应诏陈言疏》《条陈日讲事宜疏》《备陈民间疾苦疏》等多道奏疏,痛斥当时官僚风气的堕落,世道人心的败坏,建议皇帝下决心彻底改革,整顿积习,力挽颓风。
世道人心的败坏,往往表现在群体性的圆滑。世人皆以世故圆滑为成熟,以勇于任事为幼稚,以颟顸粉饰为高明,以仗义执言为浅薄。这些奏折递上去后,群臣并不在意曾国藩骂他们琐鄙、颟顸、退缩、敷衍,他们倒是抓住曾国藩在《条陈日讲事宜疏》中所绘草图笔法拙劣、图形丑陋一事大加嘲讽,并引以为京城官场笑谈。士林风气败坏如此,官员已丧失理想和血性,成了麻木不仁的磕头虫。
咸丰皇帝并非不知道吏治的败坏,但风气所趋,势难骤变,他一个少年也无可奈何。浊浪滔滔,大多数人只能随波逐流,即便有大毅力大智慧的人,也至多独善其身,想要重振风气谈何容易?咸丰之所以得到皇帝的宝座,并非他在诸皇子中最有才能,反而是因为他最为笨拙和老实。
咸丰才具远不及六弟奕,杜受田的绝招,是利用大家对道家哲学的误读,把愚蠢包装成大智若愚,把无能包装成无为而无不为,把胆怯懦弱包装成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高明。咸丰甘心选择“藏拙示仁”之路,显然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才能比不过六弟。以清朝积弊之深,以他能力之弱,能勉强维持局面不至糜烂崩溃就算祖宗洪福,怎敢大刀阔斧去改制?放逐穆彰阿,不过是帝师杜受田一党与穆党的权力斗争;下诏让群臣言事,不过是新皇登基故作姿态的表面功夫罢了。老臣们对此都心知肚明,只在上书里写点不痛不痒之事,满足皇帝好名的心态。唯有“愤青”曾国藩真的在思考应如何重振朝纲,而在这些世故的老官僚眼中,这是幼稚懵懂、滑稽荒唐的,殊为可笑。
道光在去世前的遗诏里,沉痛地检讨了自己一生的过失。他痛心地说,自己所作所为对不起列祖列宗,也不配为子孙后代效法,因此自己驾崩后灵位不进太庙供奉,也不举行郊祭。太庙是皇家供奉祖先的地方,郊祭是指皇帝在天坛祭祀上天时,以列祖列宗陪祀。不进太庙,不行郊祭,等于把自己从族谱中除名,不再享受后世子孙的香火祭奠,是非常严重的惩罚。既然道光留下了如此遗诏,咸丰就让大臣们议议,要不要遵奉遗诏。
清朝以孝治天下,哪个儿子敢议论父亲的过失?哪个儿子敢因父亲有过失把父亲的牌位撤下?民间土财主都会在墓志铭里把无赖父亲吹成乡贤,更何况皇帝?清朝不是宋朝,大臣一般不敢抨击皇帝,何况是先皇。朝臣都知道咸丰的想法,纷纷上书说大行皇帝仁德无双,太庙是必须进的,郊祀也不必废。先皇严于律己、谦虚过甚,他可以苛责自己,做臣子的却要看到他的功德。
这些奏折都深合上意,唯独曾国藩风骨峭峻,上奏赞成执行道光的遗诏。他说,本朝以孝治天下,既是先皇的遗诏,那就必须遵守,否则就是不孝,不合大清家法。再说道光皇帝如此谦虚自抑,抬高列祖列宗而卑屈自己,这种大孝大让,是古今难见的盛德,我们当然要玉成其美。当然了,对于子孙来说,父亲纵有过失,也不能不四时供奉,不进太庙说不过去,但郊祭就尊重其遗愿免了吧。何况天坛地方不大,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放上去,迟早放不下,就从道光皇帝这里立个规矩,不用每个皇帝的牌位都参加郊祭。
这道奏折若放在唐宋,乃至明朝,都很常见,援引大义批评皇帝是当时士大夫的拿手好戏。但自乾隆说出他不过把大学士当作倡优蓄养之后,清朝的大臣就基本不敢写这种逆龙鳞的东西了。也许是荆楚蛮荒,楚地的士风还保留了宋儒的风骨,曾国藩受楚风陶冶,自然就敢写这样的奏章。这篇文章逻辑严密无可辩驳,又加持儒家大义,咸丰皇帝自然只能照章办理。曾国藩似褒实贬,让道光入了太庙,却不再配享郊祭,坐实了昏君之名,对于咸丰这个儿子来说,是极为恼怒的事。但曾国藩手持道义的大棒敲打皇帝,咸丰也只能夸奖他见事明白、办事有方。
如果之前的几封奏折只是让咸丰觉得曾国藩不通世故、迂腐可笑的话,那么另一次就让他记恨上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书生。咸丰早年坠马摔瘸了腿,望之不似人君,加上他又是靠装憨而得大位,因此特别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是个自卑而敏感的皇帝。正因为敏感,所以他心细如发,总能从臣子胡编乱造的奏折里寻到蛛丝马迹,从而发现真相,这是他远胜其父的精明之处。
此后多年,在咸丰和曾国藩的交锋中,就很明显地体现出其隐忍和敏感的双重个性:他能为大局压抑怒火,忍让曾国藩的冒犯,但每一笔账都牢牢地记着,一旦大局稳定,就按捺不住要为难曾国藩了。
曾国藩连续给皇帝上书言事,咸丰大多给他回复三个字——“无(毋)庸议”,显得非常不耐烦。但在多次收到“无庸议”之后,曾国藩还是一封接一封地上奏,举凡财政节流、裁汰冗兵、民间疾苦、平抑物价、朝廷大礼,种种政务都论了个遍。京师官员都嘲笑、孤立曾国藩,把他当作了一个偏执狂、书呆子。曾氏被群臣讥笑,被皇帝无视,也怒火中烧,“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曾国藩是越挫越勇的刚强个性,加上湘中好友刘蓉、罗泽南怂恿,干脆上了一份直刺皇帝之短的奏章《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把皇帝直通通地怒骂了一顿。
这份奏折批评了咸丰皇帝的三个大毛病:
一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抓小放大,全无大局观。咸丰每天给朝臣礼节、服饰、仪态挑刺,把精力花在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真正的国家大事如广西打仗,却漫不经心,都开战一年了,连地图都没看过。——这是骂皇帝婆婆妈妈,没有大局观。
二是虚伪好名,不讲实际。咸丰下诏让大臣言事,大臣真的上书了,就一律回复“无庸议”三个字打发。可见根本不想听取意见,只是追求纳谏的虚名。——这是发泄皇帝对自己无视的愤怒,埋怨皇帝虚伪、好名,装腔作势。
三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曾国藩在这里说了一段很重的话,说咸丰为人骄矜,视群臣如无物,先惺惺作态让大家说话,等大家发言了又不理睬,甚至加以打击,装出天威难测的模样,长此以往,有志之士都会劲节尽挫,最后无人可用。
咸丰读完奏章勃然大怒,把奏章摔在地上,立刻召集军机大臣要治曾国藩大不敬之罪,幸得大学士祁雋藻在旁劝说。祁寯藻知道咸丰好虚名,就进言说如果陛下因此治罪,就等于坐实了曾国藩文章所述,不如加以宽容,反倒成就君上虚怀若谷的美名。咸丰尚能顾全大局,又不是随便诛杀大臣的雄主,息怒之后在上谕里把对自己的指责批驳一番就此作罢。但他在账本里,显然又给曾国藩重重地记了一笔。
曾国藩在湖南办团练,因为形势危急,他又是实心实意为朝廷办大事,咸丰和曾氏这一段时间称得上是君臣相得。曾国藩违反朝廷制度冒天下之大不韪办湘军,皇帝替他打了掩护;他和湖南绿营冲突,咸丰罢免了清德,后来还办了鲍起豹;他在江西和巡抚冲突,皇帝连换陈启迈、文俊两任巡抚。咸丰有知人之明,知道谁在真心办事谁在破坏大局,但他对曾国藩的支持,是以曾国藩能为他办事为前提的。
在衡阳练兵的时候,君臣二人就发生过争执,咸丰数次调动湘军出省救援,一次救援安徽江忠源,一次救援湖北吴文镕,曾国藩都抗旨不遵。这一对君臣谁的决策正确姑且不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抗旨亦有讲究,一般都会姿态低下,言辞谦卑,先表明奉旨决心十分坚定,再把不得已违旨的原因归结于不可抗拒的客观因素。
湘军由曾国藩一手操办,兵为将有,即便他如此生硬地把出兵的上谕顶回去,咸丰也无可奈何。如果因为湘军拒绝出兵而治罪,此例一开,那以后无论皇帝下达如何荒唐的军令,下边官员都只能硬着头皮执行。明末殷鉴不远,如是则必将重蹈崇祯覆辙,咸丰自然不敢因前线机宜处分曾国藩。但他心中恼怒,总要寻找其他理由惩治,于是就借劝捐一事发作。
衡阳誓师出兵后,湘军战事越顺,咸丰对曾国藩就越好,曾国藩要杀崇纶,咸丰就下诏处决崇纶。湘军战败湖口,曾国藩上折请罪,咸丰就回复这是偶尔的小过失,不必在意,反倒下旨痛斥江西文武配合不力。曾国藩弹劾江西巡抚陈启迈,也是奏章一上立马查办。皇帝和他公文往来也和言细语,“朱批手敕,剀切感人”。
但等到太平天国天京变乱,胡林翼崛起湖北,何桂清重振江南,咸丰对曾国藩就不客气了。之前的恩遇,是因为大江南北只有湘军这一支部队能打胜仗。天京变乱后,太平天国战力衰减,和春、张国梁主持江南绿营军队,张国梁悍勇无匹,“江南恃为长城”。得和、张二帅整顿,江南绿营战斗力大幅提高,不但重建了之前被太平军攻破的江南大营,还攻克镇江、瓜洲,再度围困天京。太平军骁将罗大纲被张国梁击杀,李秀成也屡遭张国梁挫败,长江下游形势大好,似有一举攻破天京的态势。
后人多以为,咸丰始终不给曾国藩巡抚大权,是防备汉臣,怕湘军造反。但湘军的另一位统帅江忠源,在曾国藩出省打仗前就被封为安徽巡抚,胡林翼也在曾国藩坐困江西时得授湖北巡抚。咸丰不给曾国藩巡抚大权,除了设法限制湘军外,恐怕也是因为和曾国藩积怨太深。
曾国藩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还在为从两湖赶到江西会师的雄壮兵力而振奋。李续宾到达九江后,湘军在江西已有近五万军队,加上当地绿营和团练,已具备肃清上游,反攻江西的实力。问题只剩下一个,曾国藩还不是江西巡抚,不是巡抚,江西地方官就不会配合湘军作战,湘军的驻扎、筹饷就会有大问题。而且一日不掌控江西的人事大权,有功之臣就得不到实缺。
曾国藩虽然一直被江西官员排挤,但咸丰对他可谓恩遇有加,现在又有五万精兵在手,大可以伸手向朝廷要官了。只是他还未来得及上奏,就接到噩耗,父亲曾麟书去世了。
湘军大举入赣后,江西战局稳定,长江水道也已肃清,曾国藩原本打算过年后接父亲来南昌侍奉。不料家书尚未发出,曾麟书已在咸丰七年(1857)的二月初中风去世,父子二人天人永隔。客居江西两年半,战局起起落落,内斗此起彼伏,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早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接到家中讣告更是五内俱焚。心力交瘁的他干脆不等朝廷批假,直接抛下江西军务,回家中治丧。
曾国藩自述当时“恨不得星飞抵里,抚棺一痛”,擅离职守后将要遭到的处罚,已完全不顾。此举既是奔丧心切,亦是对自己在江西所遇不公的抗议。经骆秉章和胡林翼上奏说情后,朝廷并未追究曾国藩的责任,而是给他补批了三个月的假。
之前不待朝廷批复就回家办丧事,也可以视作他对咸丰的一次试探。两年来虽然地方官吏百般刁难,但皇帝对他是很支持的。如果这次弃军奔丧,朝廷没有问罪,那自然证明自己圣眷正隆,可以大胆地向朝廷伸手要官。如果皇帝不顾情面要治罪,有“孝义”的名分庇护,这罪也不会很重,正好借机卸下重任回家休整,再不受地方官的窝囊气。
咸丰这次优容,造成了曾国藩的误判,三个月丧假结束后,他就申请要在家守制三年。朝廷当即回复要再次“夺情”,让他速回军中效劳,无须守制。几番奏对,皇帝的惺惺作态让曾国藩误以为朝廷真的离不开自己,于是上了一个折子,说如果还要我继续在江西打仗,就得任命我做巡抚。曾国藩以咸丰心腹的口吻,在折子上告诉君上两个潜规则:
其一,军队打仗,要有激励机制,不但要发赏钱,还要能保举功臣做官。朝廷给了我保举部下的权力,对我的保举也很少驳回。但保举得到的官职都是虚衔,如果得不到实际的职务任命,就没有实权,也拿不到相应的俸禄。湘军屡立大功,很多基层干部都得保举官职,可惜我不掌控地方人事大权,没法把得了保举的军官任命下去,给他们实缺。所以湘军里很多有总兵头衔的人,还在干哨长乃至什长的活儿,一旦请假回家,哨长、什长的职位就丢了,不像绿营军官可以终身拿俸禄。不能得到实职,朝廷给予的升迁就都是虚的,很影响军队的士气。
其二,我是中央下来的侍郎,还持有钦差的官防,看起来既是中枢大员又是钦差,代表皇权威风凛凛。但对地方官员和百姓来说,这种官员不过是匆匆过客,远不如巡抚有威信。皇帝远在天边,钦差带来的圣旨是可以打折扣执行的,只有近在咫尺的巡抚才能决定他们的祸福荣辱。我虽可以用朝廷的旨意在江西劝捐军饷,但我又无权整顿吏治、科举、税赋来回馈江西士绅百姓,怎么取信于人呢?
这封奏折写得很是坦率,如果不给主帅巡抚实职,湘军就很难打胜仗。曾国藩甚至担心皇帝不懂地方官场的游戏规则,苦口婆心地对皇帝推心置腹。就算皇帝不知道,他身边那些人老成精的军机大臣能不知道吗?不给巡抚实职,不过是对湘军采取利用和限制的态度。
曾国藩以丁忧守制不出向朝廷要官,咸丰当然是勃然大怒。当下既有胡林翼可以继续统带湘军,又有江南大营可堪大用,那就让他守制吧!收到奏折后,咸丰当即批复,准许曾国藩交割兵权,在家守孝。
咸丰这道上谕,就像一把冰冷的刺刀插进了曾国藩的心窝。同僚的斗争,不过是让他步步荆棘,但还不至于摧毁他的基业,凭着一口刚强之气,他还能咬牙苦撑。皇帝的过河拆桥,才真正让他摧心伤骨、如受刀锋。在家守制,实际上就是把湘军从他手中收走,曾国藩数年经营一朝成画饼,赫赫战功如梦幻泡影,转眼成空。
【摘自:《战安庆:曾国藩的中年突围》 周禄丰/著 岳麓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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