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努力考上好大学,然后离开这里,离开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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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垃圾桶》

------------文章来源自知乎

分开时,他语无伦次求我:「别不理我,也别推开我。」

我只是用力去掰他的手指,对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来烦我?」

相遇后,他禁锢住我的脖颈,嘲讽的笑,「我让你走了吗?」

我要努力考上好大学,然后离开这里,离开桐城

1

宋知言是高二的时候转到我们班的。

我没见过他太多表情,他的面部管理机制似乎失控,语言沟通技巧也几乎为零,整日只是趴在桌上睡觉,老师也不管他。

这份优待自然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他的座位被安排在我前面,因此我能轻易观察到那些小心翼翼的视线,他们旁观着,议论着,不怀好意的嘲讽着,但是没人来靠近。

老师说高中的时间很宝贵,要花费在有意义的人和事情上,我想他们是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做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再说——贴过的大有人在,情书礼物塞进抽屉,最后死在垃圾桶。

怪胎。

我想离他远点,我的时间宝贵精力有限,我要努力考上好大学,然后离开这里,离开桐城。

2

桐城。

如果你曾来过桐城,不需要去多少个景点看多少种街道,你一定会记得这里铺天盖地的梧桐树,它们繁盛茂密,夏天时投下一地密密麻麻的阴凉,岁月从其中偷跑。

我在这座潮湿闷热的城市生活十七个年头,觉得生命里只有寒冬酷暑两个季节,从桐城一小念到桐城一中再到桐城一高,穿毫无新意的校服,走大同小异的巷子,家门口转个弯就到达的早餐铺子,煎饼果子从四块涨到五块,某个瞬间我从这些循环往复中停下,质问自己一切的尽头是什么。

妈妈在少年宫教人跳舞,赚来的钱换成爸爸的酒气冲天和烟雾缭绕,我从这段失败的婚姻关系中得出结论,什么都可以找到意义,唯独爱情不能。但很可悲,即使如此,她依然没有放弃想让我嫁个好人家的想法。

很多次我都想要告诉她——我很无趣,没人会爱我。

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扎根就无法拔出,我听见心里植物破土而出的声音,并且感觉到痒,它汲取养分抽条膨胀,也许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剥落我疲惫不堪的外壳,我带着新的躯体离开。

不可否认宋知言对我有吸引力,他是那样一个不受拘束的——外来物。

某一天他突然提着行李箱出现在桐城火车站,他的小区和我隔着一条街,他那里楼房精致高大,我这里拥挤逼仄,他穿着别无二致的校服,袖口下一截清瘦腕骨,表带将其环绕,我曾在电脑课上偷偷搜过那个牌子,贵得令人咂舌。

像一滴水掉进油锅,宋知言注定无法融入。

数学题复杂难解。我做得头痛的时候会抬头,看见他清瘦的脊背,蝴蝶骨藏匿在校服单薄而劣质的化纤面料下,像下一秒这个人就会展翅离开。

我像依赖咖啡一样,依赖这个写满冷漠的背影。这让我有一种信念,我马上就可以离开。

3

最热的时候学校仍在补课,我每天在桌角摆一罐汽水,水珠在罐身凝结,一滴一滴往下砸。我数着这些无望的日子,想象自己化身融化的冰块,烂在夏天里。

在大家陷入夏倦的恶性循环时宋知言反而不再睡觉了,他的抽屉塞满画纸,崭新的或废弃的,而那些成品被他收进画册,夹在书立最中间的位置。

我不知疲倦的做题,他不知疲倦的画画。

他画很多背影,各种各样的背影,男女老少,年轻或苍老,有烫着风情万种的大波浪的女人,也有拄着拐杖踽踽前行的爷爷,他们无一例外都不曾回头——也许宋知言不会画脸,我这样猜测着。

有时候我会充满负罪感,某种意义上这像偷窥,我在身后藏匿着,观察着他,好奇着他。

但我不靠近他。

转机发生在考试前三周,老师说成立学习小组,我觉得这个提议相当愚蠢,我可以在很多时候扮演遗世独立的高人,但最终我不得不得落俗,我怕落单。

我害怕老师用一种复杂且充满同情的眼神看我,问我为什么没人要。对于青春期的小屁孩来说:「没人要」「不受欢迎」「人际关系差」简直是致命一击。我尚未修炼的刀枪不入,所以我认输。

我抱着课本站在教室中间,其他人很快就三两聚齐,兴高采烈去登记。在这样茫然且惶恐的时刻,我转身看见宋知言。

像是没有选择,又像是最好的选择。

「宋知言,愿意跟我组队吗?」

总是坐在身后看他的背影,今日这般直视他正脸的机会还真是不多见。我看见他画纸上停住的笔锋,他抬起的眼睛,他微抿的唇。

「原因?」

汽水最好喝的是第一口,气泡噼里啪啦在舌尖炸开,像夏天为自己的酷暑赎罪,我贪恋那种感觉。

宋知言看我的时候,我在空气里听见那种类似的轰鸣声。

此起彼伏的蝉鸣里混入我模糊不清的回答,我说,我怕麻烦。

4

宋知言真的不麻烦。

他从来不会跟我多说话,小组规则限制不了我们,他依旧不知疲倦的画画,我依旧不知疲倦的写题,一切并没什么两样。

小组讨论时间他会敷衍地转个身,我怀疑这份合群的举动完全是为了不让我难堪,不得不说我充满感激,但宋知言只是淡淡看我一眼,继而低头在画纸上涂涂抹抹。

「为什么只画背影?」我忍不住问。

他动作不停,垂下的眼睫纤长,我想他一定有个很漂亮的妈妈,他的妈妈不用会做饭洗衣,也不用辛勤工作到十点,带着一身的疲惫气息推开家门,付清永无止境的酒单。

多令人羡慕。

过了很久,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

「因为看不见表情。」

我错愕的啊了一声,看见宋知言皱眉将画纸撕下来扔掉,利落合上画册。

「别问了,再问很烦。」

他转过身回去了。

我愣了一会儿,脸上烧得厉害,然后我想起来,垃圾袋是我的,他扔掉的画纸在我这里。

我将那个桀骜不驯的纸团细细展开摊平整,道道褶皱里有个女人的背影,她推着行李箱,走向的前方是一片虚无。

5

期末考试那天我去得很早,在天台背书,前夜里下了雨,地上湿漉漉的,或者说桐城从来就没有干爽过,无论走在哪里,总觉得周身是盘旋不去的湿意。

过了十来分钟,我察觉楼梯口的门锁有轻微的声响。

「宋知言?」

他站在那里,眼神同样无措。

我分了一片面包给他,他犹豫了两秒,还是接了过去。于是我们背靠天台吃一顿安静的早餐,风从背后很轻的吹过来,我闻见宋知言身上淡淡的气息。

怎么形容?那是一种——阳光混着草木的干爽味道,清新而生动。

「你来做什么?」我问。

宋知言吃东西的样子很安静,他把面包咽下后转了身,手臂搭上天台栏杆,然后他侧过头看我,眼神平板无波。

「吹风。」

好的吧。

我在旁边默默背了会儿书,终于忍不住用余光小心瞥他,宋知言说吹风就真的在吹风,闭着眼将头枕在胳膊上,微风拂动他额间的碎发,我看得有点愣神。

这瞬间我想起来遥远的古希腊,年轻的少女因为美丽而无罪释放,那么宋知言的冷漠,自闭与拒人千里,大概也能因为他一副好皮囊而尽数被原谅——多荒谬。

我得出这个结论,同时也得到宋知言投来的眼神,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淡淡看向我,读不懂他眼里的情绪,或者说宋知言这个人本就没什么情绪,他像是天然剥去了好奇心与共情力,皮囊光鲜,内里却是空的。

我慌乱之下也没躲,同他发生了一个漫长的对视,我察觉出那眼神逐渐由放空变成一种更丰富的东西,也许可以称作,观察?

「太阳升起来了。」我看着他暴露在温度渐涨阳光下的苍白皮肤,带点紧张般开口。

他缓慢眨了眨眼,睫毛在眼下投射一小片阴影。

「你叫什么?」

这太荒谬了,我甚至有一点微妙的生气,原来同组三周,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楚仪,我叫楚仪。」

6

妈妈是教跳舞的,所以她在同年龄段的人里气质拔群,永远脊背挺直,永远下巴微扬。我时常觉得她背脊里有一根钢筋做支架,如果有天这支架拔出,那么这副躯体就会如同漏气的气球,颓唐,倒塌,坠地。

她说我是她的支架。

她说,希望我永远仪态大方,永远不卑不亢,永远鹤立鸡群。

但是妈妈,但是。

我回家时隔着门缝看见她坐在床头,这门锁不上,有次爸爸喝醉酒回来,要找我算账,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账,我自问没什么对不起他,我成绩优异,从不惹事,但他就是恨我。

妈妈把我锁在房间里,他把门拍得震天响,每一道声响都砸在我心上,我和门板同频率颤抖,房间里冰凉黑暗,唯一道微弱光亮从门缝漏进,救不了我。

爸爸一遍遍重复:「楚仪!我们全家都欠你的!」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我试图从这些怪罪中找出我无辜的证据,时间久了我也会动摇,如果没有我,妈妈还是那个优秀的舞蹈演员,她依旧万人敬仰,在聚光灯下绷直脚尖,每一步都踩在掌声与鲜花上。但很不幸,前途一片光明的女舞者有了身孕,而她刚刚被剧院选作出国巡演的领舞。

所以看上去真的是我的错。

他把门锁砸开了,刚才还微弱珍贵的光亮,现在不要钱似的挤进来,挤进来,填满黑暗,我无处栖身了。

不知道勇气是从哪里来的,我盯着他丑陋扭曲的脸笑了,我想那一刻我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疯子,他是疯子,我也是。

「你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我也会永远恨你,永远。」

门锁坏了也没修过,因此主卧总是关不严,妈妈坐在床头,一向扎得工整的头发破天荒散下来,疲惫垂在脸侧,她盯着手里的存折,我听见她心里的叹息。

这太压抑,我几乎是夺门而出,我本该同情,但我却觉得憎恨。最好回到故事的起点,我恨不得亲手掐死自己,这世界太无趣,放弃她前途换来的生命,我接受得并不坦然,度过的也并不自由。

而我最向往自由。

我在大街上晃到十点,回来的时候穿过瑰林小区,忍不住抬头看刷成红色的林立高楼,那是与我所在的灰白楼房截然不同的颜色。

这片厚重沉稳的红里有一道黑色的身影。

不可否认夜色影响判断,但那好像真的是宋知言。

男生清瘦的身形隐没于树影里,他蹲在地上在喂一只流浪猫,那猫是花白色的,低着头慢吞吞啃食地上的火腿肠。

没想到宋知言住这里,更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富有同情心,我又要对他改观,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我不想打扰这安静的氛围,但在我预谋转身的前一秒,宋知言已经抬头发现了我。

「楚仪?」

7

「晚上好。」我说。

「晚上好。」

气氛开始变得尴尬,他复又低头看小猫吃东西,我默默在他身侧蹲下。

「它叫什么名字?」

宋知言摸了摸小猫的脑袋,淡淡道:「我不知道,它没有名字。」

「你都喂它了,为什么不给它起个名字?」

宋知言奇怪地看我一眼:「喂了就要起名字?谁规定的。」

我闭上嘴,老老实实蹲着以防再次被怼,小猫吃光了火腿,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宋知言的手背,可爱得紧。我也想摸,可我伸手却被它抓了两道,伤口浅浅的,但见了血。

「脾气好差。」我讪讪道。

不愧是宋知言喂的猫。

宋知言很无语地看着我,出言提醒:「它是流浪猫。」

「所以?」

我不明所以,茫然跟宋知言对视。

「你需要打狂犬疫苗。」

我猛地反应过来。

绕过一条街道就是医院,但我没带钱。

我老老实实开口求助:「我没带钱。」

是真的,我出门出得太急,根本没空带任何东西。

宋知言皱眉看着我,我知道他嫌麻烦,但一个愿意喂流浪猫的人,总不会真的见死不救吧?

虽然我出门是抱着厌世的决心,但我还不想死。

我继续拖长了音喊他名字:「宋知言。」

他站起身走了。

好吧我就知道。宋知言起身后背影越发高大,黑色 T 恤包裹着清瘦的身体,夜色里显得神秘而清冷。

走了两步之后他扭过头,不耐烦催促我:「跟上啊。」

我喜出望外。

8

接过医生递来按住针孔的棉签,我出来找到走廊座椅里等待的宋知言。

「其实你借我钱就好了,没必要陪我一起过来。」我真心实意感谢道。

宋知言掀起眼皮看我一眼,淡淡道:「针都打过了,说这些。」

他在前面走得飞快,我小步跑跟上,医院走廊弯弯绕绕,我对着他背影喊:「宋知言你慢……」

他却突然停下了。

我的视线越过他,看到诊室门口站着位中年男医生,而宋知言已经熟稔开口跟对方打招呼:「江医生。」

对方看到他也很惊喜,随即转变为一种担忧的神情:「又出什么事了吗?」

我心下微微一惊,出事?

「不是我,」宋知言言简意赅解释道,「是我……同学来打疫苗。」

作为「同学」的我不明就里,听那医生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就夹着病历本离开了。

宋知言继续往前走,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从来不停下犹豫方向,我突然无比感谢他陪同我过来,作为方向感巨差的我,如果一个人过来还真不知道如何处理。

「宋知言,你生病了吗?」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出言发问。

「你要同情我吗?」他看我一眼。

我哽住了,半晌之后才开口:「只是作为同学关心你。」

这时已经走到到医院门口,宋知言停了下来:「你走吧。」

伤口慢半拍一样,现在才往外发散细细密密的痛,我忍住抓挠的冲动,思考是不是真的完全说错了话,以至于没有马上转身离开。

「怎么还不走?」他不耐烦催促我。

宋知言双手插兜倚靠在医院门口的石柱上,起风了,吹起他的碎发,柔软拍在侧脸上。他望向远方的眼神虚无而安静,融进静悄悄夜色里。

「不要关心我,不要管我,我不需要那些。」

9

整个暑假我都在打工,开学就要升高三了,为了完成赢得自由的目标,我不得懈怠。

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晚上下班时我总抄近路穿过瑰林小区,富人小区绿化做得精致繁茂,我试图在那些林荫与草丛中发现小猫的身影。

很遗憾,它不知所踪,也许它抓了我感到愧疚,躲起来不愿面对。我接受这样的反省。

然后下一秒我看见它,于垃圾桶旁边。

一只猫是不愿意被发现在翻垃圾桶的,更何况它是宋知言的猫。

我用面包碎吸引它过来,也许尊严最终败给饥饿,它小步蹭了过来,开始低头吃面包,并不过来亲近我。

「小冰块,」我忍不住笑,「跟宋知言一个德行。」

猫咪吃得津津有味,连眼神都不分给我。

「可惜我没钱,养不起你。」

脚指头都能想到,如果我把它带回家,说不定当天就会被醉醺醺回来的爸爸踩死在玄关。

我叹口气站起身,小猫抬头看着我。

「小冰块,我要走了,明天再来喂你。」

但那晚我最终还是没能走成,小区昏黄的路灯下,救护车的声音刺耳而瘆人,医护人员从黑洞洞的单元门内抬着担架蜂拥而出,借着并不皎洁的月色,我看见人群缝隙里露出的那张苍白的脸,分明是宋知言。

10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宋知言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才意识到居然就这么趴在他床头睡着了,管不得晨起时浮肿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我先担忧道:「你没事吧,不舒服的话我叫护士。」

他摇摇头。

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透进来的光温暖而刺眼,我抬头便晃了眼,抬手挡住后又懵了一会儿,才能够清醒地跟宋知言解释。

「昨天你被救护车拉走的时候我路过,医护人员问我是不是认识你,说你自己一个人住没有家属,建议我最好跟过来看看。」

宋知言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后才平静看向我:「我知道了。」

就这?

「都不谢谢我吗?」我撇撇嘴,「昨天刚领到的工资全给你垫医药费了,还在这坐了一晚上,腰酸背痛的。」

宋知言脸色还白着,我琢磨着他大病初愈,可能没力气讲太多话,于是起身伸了个懒腰,问他:「我去买早饭,你想吃什么?」

他侧头在床头柜上用眼神寻找着什么,我好奇发问:「找什么呢?」

「手机。」

宋知言皱了皱眉,可能意识到并未带过来医院,抬头看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回头把钱给你。」

我慌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方便的时候再给我吧。」

想了想我补充:「我也算报答狂犬病疫苗之恩?」

宋知言居然笑了。

煎饼摊大爷问我要不要葱的时候我还在想那个笑,我没在宋知言脸上看到过什么情绪波动太明显的表情,他总是戴着耳机独来独往,垂下的眼帘遮住所有个人色彩,现在想来他其实很适合笑,嘴角微微上扬,一个淡淡的弧度,整个人却开始发光。

真好看。

「姑娘,到底要不要葱?」

我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点头:「要要要!」

回医院的时候是八点多,我在医院还是有点迷路,问了前台才找到病房,准备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抬起的手要放不放,尴尬停在半空中。

「又没按时吃药?」中年男人的声音。

「睡过头,忘了。」这是宋知言的声音。

我隔着门板也能用猜到他那副表情,大概是侧着脸面无表情,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可是他的病……

「这是能忘的吗?小宋,你这个病药不能断,稍不留心就会恶化,要不是考虑到手术效果成年后最佳,现在我就给你安排手术……」

宋知言干脆利落打断他:「江医生,我知道了,下次不会忘了。」

屋内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那位江医生又发问,语气带了点调侃的笑意:「那个小姑娘呢?」

宋知言:「买早饭去了。」

「人家昨天忙上忙下到处给你办手续,可要好好感谢。」

「我心里有数。」

江医生似乎起身准备离开,我赶紧绕到拐角避开,躲起来之前听到他最后一句感慨的话。

「我们小宋长大了,有朋友了。」

11

宋知言喝了几口粥就把勺子放下了。

我啃煎饼啃得正欢,见状问他:「不好喝吗?」

他摇头:「没胃口。」

我继续啃煎饼,察觉到宋知言的视线一直停在我身上,便投去询问的目光。

「你……」宋知言犹豫了下,「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当然有,有很多,我想问他为什么突然来桐城,为什么孤身一人,为什么有严重的心脏病,为什么生病了也没人来看他……我缓缓咽下食物,连同满腹疑问。

「为什么不吃药?」

宋知言怔住了,随后意识到什么似的发问:「你听到了?」

我索性自曝:「一点点。」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在被单上的手收紧了。

我赶在他开口之间急忙说:「不是同情你。」

论同情,我同他半斤八两,都是好不到哪去的一团糟。

人生出一双眼睛,偏偏所见只能一隅,他们眼中我是有强心脏的独行侠,其实我别扭又胆怯,对月亮喊了很多祈愿;我以为宋知言一身臭脾气无非是家境优渥的副作用,其实他只是个生病也没人陪的可怜虫。

我看见他垂着的眼睛,想它们弯起来的时候明明熠熠如星。

「我想吃橙子,拿刀的时候把手划破了,」宋知言把手在被子上摊开:「你看。」

我低头,确实看到一道未愈的伤口在他指尖。

「然后我去睡觉,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房间的窗帘很厚,醒来的时候总以为夜深了。」

宋知言像后躺倒,手臂横在眼前,遮住他的眼睛,也遮住他大半的表情。

「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不想活了,所以提醒吃药的闹钟响了的时候,我关掉了它。」

「是你满意的答案吗?」

我愣了一会,没忍住笑了出来。

宋知言放下手臂,诧异看向我。

「你笑什么?」

我正了正色:「如果这是你目前愿意说出来的所有,那么我满意。」

我相信那背后的原因绝对不会如此简单,但我知晓人际关系的边界,宋知言就像被我喂了火腿的猫,愿意待在脚边已是极限,再靠近会炸毛。

不出所料,宋知言眉头动了动,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偏过的头揭示了他的不自然。

「莫名其妙。」

我看了眼时间,觉得该走了。

宋知言的视线跟着我起身的动作往上走,我有片刻怜惜,想他一个人困在病房里,没有手机,没有消遣,也没人聊天。

「医生说要住两天观察观察,如果你……」我犹豫了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回去拿点生活用品。」

会被拒绝的吧。

宋知言怔了怔,意外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生涩地叫了我的名字,「楚仪。」

我走出几步之后又回身,倚着门框问他:「吃橙子吗?」

我眨了眨眼,补充道:「我教你切。」

12

这算一种钻空子,我知道。

放在往常,宋知言绝对不会甘愿对别人哪怕有一点点麻烦,偏偏他在桐城人生地不熟,而我又恰好无意得知他的秘密,所以他近乎默许的同意我的近身。

我的一切行为也摸不着头脑,偏离最初设立航线,我采取放纵态度,也许是因为夏天太长气温又太热,催生出身体里的懒怠因子,脑子一歇工,行为就不受控。

也许是这样吧。

开学典礼那天我要发表国旗下讲话,进会场之前我特意去卫生间再检查一遍着装,把衬衫下摆塞整齐。

就在我做最后审视的时候,敏锐察觉门口处有轻微响动。

「谁?」

没人应答。

我皱了皱眉,想要压下把手出去,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刚才那道声响到底是什么,心脏沉甸甸往下坠。

门被锁上了。

这样的把戏拙劣而离谱,但毫无疑问它无比奏效,因为我确实害怕了。

手机在教室里,这会儿学生都在升旗广场集合,教学楼空空荡荡,没人来救我,我甚至不知道距离开场还有多久,无论如何,我注定要缺席了。

紧闭的房门让我想起家里那把坏掉的锁,只是外面没有无休止的谩骂,我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耳畔里门缝漏进来的细微风声,还有我急促而失序的呼吸。

今天早上,接连几天无踪的爸爸突然又出现,他叼着烟出现在饭桌上,瞥了一眼我身上的校服。

「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我看老李家姑娘在广州打工一个月挣不少钱,你也趁早别读了。」

我听到的瞬间浑身冰冷,下意识攥紧了衣摆。妈妈过来盛汤,一只手在桌下摆了摆,示意我快走。

我抓着书包在早晨的马路上狂奔,不敢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剧烈的心跳里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不能认输。

如同失败曲的前奏,昭示着今天注定不会太平,最终我还是输了,这里能听见远处的广播声,悠远绵长,我的名字被念了许多遍,最后一切声响如潮水般散去。人在越紧急情况下反而越可能平静,我平静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告诉自己没关系,这只是一个演讲。

然后我听见门锁被拉开的声音。

宋知言气喘吁吁站在门口,他拉开门的力度太大,门板摔在墙上,又颤颤巍巍地回弹。

他面无表情将我拉了出来,晨光透过落地窗倾泻满整个走廊,我蓦地站在光里,竟忍不住轻微颤栗。

我没有抬头,视线里一片干净的白,是宋知言的校服衬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他抬手用指尖在我眼角接了一滴泪,我才察觉我哭了。

「没事了。」宋知言说。

13

我像抓着根救命稻草一样攥着宋知言的衣袖不放,他想了想,低声问我:「要帮你请假吗?」

我点点头,放开了他。

宋知言没有马上离开,视线里他的脚动了动又收住,随后头顶传来很轻、很轻的触感。

我想宋知言大概很少做出过这个动作以至于根本不够熟练,他生涩地摸了摸我的发顶,将我脸侧的碎发别到了耳后,温热指腹不小心带过脸颊,触到的皮肤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在这里等我。」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理由收拾这个烂摊子,但他最终出来告诉我一切都已解决。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想了想,告诉他我想看海。

桐城当然没有海。

「算了,」我若无其事地笑笑,「随便说说。」

宋知言没有随便听听,他认真问我,海洋馆可不可以。

工作日的海洋馆稀稀拉拉几个客人,我们简直像包场。

「那里在发气球。」我推推宋知言的胳膊,示意他看。

他无奈看向我:「那难道不是小朋友领的?」

「我也可以是。」

我开玩笑的,宋知言却当真去挑了个最大的给我,他牵着海绵宝宝气球走过来的时候画面很滑稽,我想笑,也就真的笑了。

「莫名其妙。」宋知言对着我皱眉。

我接了气球,跟宋知言说:「如果我们走散了,你看到这个气球就可以找到我。」

宋知言四下看了看,入目没多少游客,很不理解地问我:「怎么可能走散。」

我转过身,敲了敲水箱玻璃,小鱼们抖一抖尾巴,倏忽一下就游远了。

「哪有什么绝对的事啊。」我说。

宋知言静静陪我站了一会儿,偶尔看鱼,大部分时间在看我,他什么都没有问我。

「不好奇吗?」我侧过头跟他对视。

「因为『被反锁在卫生间以至于错过升旗演讲』这种事情而掉眼泪,你觉得是这样吗?」

宋知言在我这里也钻了空子,孤立无援时刻出现的人,原来真的可以成为救命稻草。我近乎是主动发出邀请,请他来我心房里坐一坐,喝杯茶,聊聊是什么构成今天的楚仪。

宋知言只是问我:「想说吗?」

14

我们在台阶坐下,吃掉一整包薯片,灌酒一样干完一杯奶茶,这期间我跟他讲我糟糕的家庭,我压抑的过去,我努力想要获取的未来,也跟他讲我对桐城的厌倦,对妈妈的不解,对自己的厌弃。

最后我跟宋知言说:「我这辈子的运气都在哪呢?」

他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我。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桐城吗?」

我惊讶看向他。

宋知言勾起嘴角浅笑:「作为交换,讲给你听。」

「你说你厌倦这里,讨厌天气总是潮湿多雨,讨厌春天柳絮漫天,讨厌夏天长得没有尽头。」

「有一个人却很喜欢桐城,那个人是我妈妈。」宋知言轻声说,「她有多喜欢呢,喜欢到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只身一人回到这里,为自己买了块墓穴。」

「她离开的太早了,以至于与她有关的记忆我全都模糊不清,唯一例外是哪天她提着行李箱离开,我追着她下楼,边哭边喊她,可她居然真的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转身,就那样坚定地离开了我的生活。」

「你问过我为什么只画背影,我说,这样就看不见表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猜测她为什么离开,小时候我想,可能是我不够听话,总惹她生气,长大了想,可能是她受够了这种被圈养在金丝笼里的生活,受够了一个反复出轨的丈夫。」

「我看过她和父亲年轻时交换的情书,她用不吝的文字描绘桐城的一草一木,我想她虽然在别处生活足够久,归属感也大概为零。」

「所以我怨她。」宋知言垂下了眼。

「就那样走掉,一定是轻松又愉悦的吧——甩掉我这个拖油瓶,甩掉等待不归家丈夫的日子,开门的瞬间一定忍不住要笑出来。所以我只画背影,我害怕去想象那种表情,因为那会让我觉得,我真的被她扔掉了。」

「但那天——江医生告诉我,她到达桐城时已经时日无多,于是我彻彻底底明白了,原来一切怨恨,一切设想,全是臆测,而真相很残酷。」

「我拿刀不是为了切橙子,我想自杀,但它划破指尖的时候我觉得很痛。于是我换了种方法,既然她是因为心脏病去世的,那我也选这种死法好了,我故意睡过头,故意不吃药,故意自杀,差一点就成功了。」

宋知言自嘲笑笑:「但我忘了那天约了江医生问诊,他给我打电话发现无人接听,最终发现了我晕倒在家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

他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一开始觉得你多管闲事,你趴在床头睡得很熟,抓着我的手臂,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被需要。」

「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不知道消耗了多少运气,能够等同于生命那么大的分量,下半辈子一定要倒霉死了。」

「楚仪?」

「又哭了。」宋知言没办法似的低叹一句,「这么容易哭可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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