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狂士,庐山故意错过陶渊明,仕途不幸却成就了永嘉山水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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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乌衣巷》一诗中,有句“旧时王谢堂前燕”,“谢”者,东晋谢安也。他不仅风神隽雅,人称“江左风流宰相”,还由于他在淝水一战中所表现出的高超军事谋略,于运筹帷幄之中,以区区八万兵力挫败了号称百万之众的前秦大军,力保江东半壁江山不失,成就了中国军事史上最经典的战例之一。谢家簪缨世族,历代雅道相承,才人辈出,比如谢庄、谢玄、谢惠连、谢朓、谢道韫、谢贞等。倘要说到家族后代中有否与谢安等量齐观的人物,恐只有“元嘉之雄”、谢玄(谢安侄子)之孙谢灵运(本名公义,字灵运)了,有人把谢安和谢灵运,比作谢氏家族两座并立的山峰。

“谢公屐”里有隐衷谢灵运的突出成就,在于他对中国山水诗的开创性贡献,从某种程度上说,丝毫不亚于淝水一战所建殊勋。然而这份成就的取得,乃拜他官宦生涯中的一次挫折所赐。作为世家子弟,谢灵运年不及弱冠即踏上仕途,但他性格偏激,卷入谤议是非,还常受到一些权臣的排挤,在官场上磕磕碰碰20年以后,外放永嘉,便是一种惩罚的延续。今天的永嘉(温州)乃浙江沿海一处经济发达的地区,但在当时,永嘉是个什么境况呢?看《资治通鉴》的记载便知:“三吴大饥,户口减半,会稽减什之三、四,临海、永嘉死亡殆尽”。请注意,司马光记录的并非齐梁、隋唐或北宋时的永嘉,而是谢灵运18岁时的永嘉,作为他后来赴任的贬所,间隔也不过20来年,基本面没有可能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但话又说回来,你可以说永嘉穷、永嘉僻、永嘉孤悬海隅,你却不能说永嘉的山水不美。虽然它长期“锁在深闺人不识”,自打一颗桀骜的诗心被投放在了永嘉山水之中,其神韵、光彩才始得遐传,被后人视作胜绝之境。故而文学史上,以谢灵运被贬永嘉作为中国山水诗的一道分水岭,谢灵运本人,则被公认为不祧之祖。

这个狂士,庐山故意错过陶渊明,仕途不幸却成就了永嘉山水之幸

永嘉春时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谢灵运履职永嘉之初,曾表示“三载期归旋”,说明既来之,却不安之,实际上由于称病等多种原因,他只呆了13个月即离职返乡。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心不在焉的太守,在短短一年中竟才思喷涌,创作出大量以永嘉山水为题材的杰作,在他百多首存世作品中,占有相当的体量和突出的地位。《宋书》说谢灵运“寻山涉岭,必造幽峻,岩障千叠,莫不备尽”,虽非独指永嘉时期的谢灵运,亦足涵盖他所有的旅游活动。所谓纵情山水,在谢灵运这个旅游狂男面前,才大抵能咂摸出其中的意味。谢灵运曾放言“凡永嘉山水,游历殆遍”(他基本上做到了,除了雁荡山的一次,容下文再作交代)。他还搞了一项发明:谢公屐,即登山用的一种木鞋,鞋底安有俩木齿,上山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既防打滑,也为行走便捷。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专门提到:“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这双普普通通的旅游鞋,后来成为中国旅游文学史最著名的用典之一。实在讲,成天忙于旅游,职事必有所旷废。更为严重的是,谢灵运有时到了人迹罕至、道阻且长之地,不是知难而退,而是下令伐木开路,劳师动众竟有几百人之多。由于响动太大,闹出不少误会,地方上以为出了山贼而欲加抓捕。他的一系列怪癖举动,引发多地竞相上奏请予制裁。从这一点便可看出,谢灵运虽为大诗人,由于出身高贵的门第,身上难免带有几分纨绔、任性的习气。但他纯粹是为了旅游赏景、适性洽意才这么“作”的吗?我以为不全是,谢灵运这是有“气”无处撒啊!他早就看出刘宋王朝对他这个前朝遗少只有表面的虚礼,实际上恪守距离、“惟以文义接见”,即把他设定在文学侍从的层次上,搞变相的“边缘化”。以谢灵运的心高气傲,如何能忍?故才以“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的方式,表达愤懑不平的情绪。他使劲地旅游,既属精神上的出离,也分明摆开一种“你奈我何”的架势。有些论者只强调谢灵运“热爱山水”的一面,这固然不假,却往往忽略了他这份热爱中的憋屈和放诞中的无奈。其实,谢公这么折腾并不能改变什么,反而最终酿成人生的悲剧:后在临川内史任上,谢灵运以所谓谋反之罪在广州被当街斩首,年仅49岁。当时诗名不让陶得为谢灵运说句公道话,他在永嘉时并非完全不理政务,漠视民生,有人就认为他是被历史埋没的良吏,说他劝督耕桑、规划水利、兴办教育,做了不少利民的好事,我以为部分可信,部分可以理解。为何?因为谢灵运确有旅行兼办公事、于途中访贫问苦纾解民困的记载;另一方面,千百年来,永嘉民间感念谢灵运为家乡山水传神立传之功德,谁也不忍说他一个“不”字。据传433年谢灵运被杀后,其次子千里扶柩回到永嘉,葬父于华盖山下飞霞洞侧(今温州境内)。不过历来对谢灵运葬于何处说法不一,有南京说、绍兴说、高安说、万载(宜春)说等,这里不作深究。据我在永嘉当地了解,他的子孙定居在楠溪江上游的谢岙、鹤阳、蓬溪、潘坑及鹤湾等村落,至今已传六十余代、繁衍一万余人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冲着谢灵运和永嘉的这份深厚缘分,永嘉百姓(包括谢灵运后人)对他充满敬慕之情、有所溢美之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个狂士,庐山故意错过陶渊明,仕途不幸却成就了永嘉山水之幸

永嘉夏趣

永嘉任上的谢灵运,每到一地,必有诗咏。考虑到篇幅,这里不作引用,但对于此类作品的风格,不妨略作解读:在他出任永嘉太守之前,虽时有佳句,但山水的诗性风格尚不明显;到永嘉后,他以史传之笔,得江山之助,才足掞天,吟篇迭咏。这些诗作,精致而细腻地描绘出永嘉山水的风貌风神。如果说与他同时代、年长其20岁的陶渊明的田园诗属于“简笔写意”,那么谢灵运的山水诗则属“工笔重彩”,或如朱自清所说谢诗乃山水诗中的工笔画。其弘丽精整、用典繁密,虽被一些学者指为文辞雕琢、语义艰涩、过重形式,缺乏生动和自然的情致,但正如有人把灵动简远、平淡自然、不事雕琢的陶(渊明)诗也讥为“田家语”一样,都属诗歌评论中各有所好的正常现象。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指的就是以庄老之学为内核的玄言诗的没落,才有了以谢灵运为鼻祖的山水诗的蓬勃兴起。钟嵘说谢诗“名章迥句,处处间起;典丽新声,络绎奔会”,亦属十分恰当的评语。明后七子代表人物王世贞说谢诗“至秾丽之极而反若平淡,琢磨之极而更似天然”,见解颇为独到,不失为一种更深入的解读。谢灵运是个狂士,曾云“天下才共一石(十斗),子建(曹植)独占八斗,吾占一斗,天下才共分一斗”,我以为当酒话听即可,那是因为低估了同时代的陶渊明。此处略费点笔墨,对陶渊明稍作引入:今人常为陶谢二人作为同时代人却缘悭一面而感到惋惜,但在文学史上,“陶谢”是一种拆不开的并称。当时谢灵运的名气比陶渊明大得多,地位也很悬殊,陶渊明只是担任了80天彭泽县令、后辞官返乡的一介农夫。他们之所以没见面,倒不是没有机会:公元414年,谢灵运到庐山东林寺拜见慧远大师,慧远即告诉他陶渊明就住在庐山脚下,建议他过访一下,谢灵运却婉拒了,什么原因不清楚。我想,他未必能把躬耕田野、默默无闻的老诗人放在眼里吧?历来公认陶渊明的成就高于谢灵运,这是站在文学史的高度而言的,倘论及对南朝及唐朝文学的局部影响力,谢灵运则大于陶渊明。能使江山似永嘉我曾游览永嘉那一带的山水,边游览,边感觉是在追寻谢灵运的一小段旅途,如诗之山雁荡山,我知道谢灵运唯有在这里,才经历过一次因水石峻险难以通达大龙湫,只好认输退出的记录;而诗之岛江心屿,我曾坐摆渡船过瓯江登上过,凭吊一座额悬“谢公亭”匾额的六角形凉亭,亭中一块碑石,上镂一尊人像即谢灵运,题为“谢康乐像”(420年,刘裕建立南朝宋后,降谢灵运的封爵为康乐侯)。犹记亭外江水脉脉长流,正是烟弥雾起之时。而美丽的山水画廊楠溪江,我曾夜入临江的客栈,为的是第二天早起追觅谢灵运的踪迹。至于仙岩等地的风光,除了身临其境,亦能从谢灵运的诗句中捕捉神韵……

这个狂士,庐山故意错过陶渊明,仕途不幸却成就了永嘉山水之幸

永嘉胜景

山水诗这块品牌是由谢灵运在永嘉带火的,其个人仕途的不幸,却成就了永嘉山水之幸。正所谓名流虽已代迁,胜事自须人补,他的后世拥趸,由于阵容过于豪华,我也只能删繁就简,列出唐宋大诗人若干: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韩愈、苏轼、文天祥、陆游等,他们或曾追随谢灵运的诗魂来过永嘉,或曾穿越时空以诗和焉。李白没来过永嘉,以永嘉为题材的诗却写了不少,其中一首《与周生》的五绝,充满对谢灵运的思慕之情:“康乐上官去,永嘉游石门。江亭有孤屿,千载迹犹存。”说实在的,李白这首诗只能算过得去,并非精品,倘有人问我此类作品中印象最深的,还是苏东坡的两句:“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雅文 题图来源:雪落庐山,来自新华社

本文配图均来自新华社

来源:作者: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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