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过后,一场秋雨连绵不绝,寒意阵阵来袭,树叶纷纷飘落,我的思绪又一次回到母校。虽然时隔三十多年,早已物非人非,但记忆依旧清晰,恍如昨日。此时此刻,我思绪翻滚,一股股回溯的记忆,不可阻遏,一场场思念的情怀,涌上心头。于是努力拂拭着时光的滤镜,整理出一幅幅鲜活如初的画面,回到了那青春飞扬,壮志豪情的年代。
1987年,我第一次走出家门,心怀憧憬,踌躇满志告别生我养我的村庄,穿着布鞋,背着书包,跟着父亲,赶着骡子,带着干粮,趟过一条河,翻越一座山,来到此前的中庄公社,过去的中庄乡,现在的中庄村。
我的村庄段家沟底位于中庄乡西圪梁片区,据说此前住户是姓段的,后来搬迁到双路乡南沟村。明末清初之际,我们王姓先祖从阳曲县关口迁移至静乐县汾河东岸的木瓜山村,乾隆间年来到段家沟底,村庄不大,20多户,百十来口人,大多姓王,是中庄乡22个自然村中最为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山村。西圪梁片区大多缺水,譬如史家岭、堡子湾、南庄梁,吃水非常困难,全靠人挑牲畜驮。水贵如油,不敢有丝毫的浪费。有句顺口溜说得好:“南庄梁,干圪梁,干馍晒下两箩筐,亲戚来了吃甚呀!干馍晒下做甚呀!”干旱缺水的小山村,吃饭可以,慷慨解决,喝水犯难,弥足珍贵。唯独我们村位于沟底,水源充足,一条小溪常年奔腾不息,村庄四周遍布泉眼,吃水浇地根本不成问题,因而受到其他村庄的羡慕。
走出家门,虽然不远,只隔一座山,但小村到大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并且要和全乡22个村的陌生人一同学习生活,心里未免紧张胆怯。从开始不习惯,到后来的依恋热爱,到终生都不能忘怀。不得不说,初中三年,师生情谊、同学情分是终生难忘的。与张新忠最初相识,犹如相知多年故人。他来自干旱缺水的堡子湾村,我们村在沟底,他们村在高高的山梁上。相距七八华里,周围的许多村庄的人和事都能相互知晓,无形之中就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到数日,我就和他就熟识起来,他比我长一岁,脸膛黝黑,长相憨厚,身材结实,甚而至于手上还有一层薄茧,一看就是典型的农家子弟,一定放过牛驴、锄过禾苗,耍过镢头,背过背子,收割过庄稼,打场也是一把好手。因为参加农业劳动锻炼,他很有力气,在嬉戏打闹中,同学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每每甘拜下风。
秋天的一个星期天,我和他一起回到堡子湾,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别看他小小年纪,农活的十八般武艺,件件拿得起,放得下,回家短短一天,他时刻不消停,不是上地干活,就是打扫牛圈。记忆犹新的是跟他去驮水,我俩赶着骡子,下了陡峭的山坡,来到长坪村底泉水处,只见一眼胳膊粗细的泉水咕咕地从岩石深处涌出,汇聚成小溪缓缓向南边的向阳村流去。他麻利地从骡子身上取下驮桶,拿起水瓢灌了满满两桶水,大喝一声放置在骡子身上,然后赶着骡子爬坡回家,驮一趟水,足足一个半小时,堡子湾村吃水困难,人们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水,往往重复利用,淘完米洗脸,洗完脸浇菜,刷锅水喂猪,做到点滴利用,毫不浪费。
也许是生于农家,长在山村,张新忠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勤俭节约,从不乱花一分钱,而且学习非常认真,且很下辛苦,别的同学课余时间贪玩,只有他一人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读书。在中庄学校,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喝稀饭,一起拌炒面,一起朗读朱自清的《春》,一起背英语单词,一起解方程。我语文成绩优秀,尤其作文出色;他数学学得好,我们俩同桌,正好可以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彼此也是无话不谈,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关于他的所有记忆,像一丛丛绿色的青草,依旧鲜活;也像一片片秋日的落叶,簌簌远去;更像一朵朵悄无声息的雪花,飘飘洒洒,所有的一切都绘成五彩斑斓的记忆画卷!
当年的校园虽然破旧,但颇具人气,中庄学校三十多名老师,四五百学生,十几间教室,学生满满当当,人声嘈杂,热闹喧天,时刻充溢着欢声笑语。特别是上午两节课之后做广播体操,宏大的操场上人山人海,气势不凡。当年校园总体呈长方形,四排校舍,整整齐齐,清一色砖瓦房,前两排是教室,第三排是老师办公室兼宿舍,最后一排东边是五孔砖石窑洞,那是学生的宿舍,西边一排砖瓦房是伙房,负责烧火做饭,保障师生饮食。教室前面紧邻公路,南边是一块长满荒草的空地,记忆中有几块巨大的石头,周围长着高大的白杨树,那种挺拔,那种气派,如同语文老师高拴存给我们讲授矛盾的《白杨礼赞》中的神态一模一样。
记得那年收购药材,故乡盛产黄芩、柴胡,也许是出于家贫,也许是出于勤快,中午放学,趁着午睡,我和他拿上星期天从家里带来的镢头,偷偷的去山上挖药材,挖回来的药材当天就卖给供销社收购站,虽然只是小小的几块钱,但确实让我们兴奋了好一阵子,记得我拿着挖药材换来的钱买了一副军棋,他却买了一个漂亮的“北京”笔记本。跨过公路是一片小树林,长着杨柳树,绿草如茵,是中庄村人们放牧的好场地,也是我们嬉戏的好场所,小虫子的叫声时不时在草丛中响起,细腻而且短促,清脆而有韵味。麻雀也叽叽喳喳地叫着,倏忽地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冷不丁地,一只松鼠或野兔从草丛中窜出,飞也似地向远方奔去。课余时间丰富多彩,不是爬树就是在草地上翻跟头。
那个年代,也是中华武术苏醒的年代。村里谁家娶媳妇、盖新房,总会放一场电影。《少林寺》上映时,我们都去看,此后就学着镜头里的动作练武功。顺着公路从东北方向周家沟底,正东方向寨上村流出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溪,其实两股小溪都发源于雄伟的黄苇山。小溪两岸上有零星的耕地,都是农家的菜园,夏天一派葱茏,秋天果实诱人。小溪里有青蛙,也有小虾、小鱼,当然还有芦苇和水草,夏日午后,我们常常去小溪里洗脸、洗澡,太阳通过水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映照在一群充满青春活力,穿着朴素的少年身上。临河有一长溜坚固的混凝土大坝,虽然粗糙,但很结实,于是清晨或许黄昏后,同学们迎着朝阳,送走晚霞,捧着书本,站在大坝上聚精会神诵读,此情此景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抑或睡梦中,总之留下了珍贵的回忆,多少年来都不曾忘怀。
人生就像一场毫无征兆的匆忙旅行,该聚则聚,该散则散,聚散随缘,无法预测。张新忠没有和我们一起读完三年的初中。他在中庄学校就读不到一年,然后就转学去了二十多里之外的任家村中学,当时该中学人气正旺,聚集了全县的高水平教师和优秀学子,教学质量堪称一流,当然学费和生活费也相对较高。他作为长子,寄托着家长无限希望,尽管家境贫寒,生活困难,但他父亲望子成龙,于是下定决心,咬紧牙关,让他去了全县最好的中学。
1988年四月初,他办好了一切转学手续,就要走了。虽然黄土高原的春天姗姗来迟,但那年的杏花正好盛开,校园里杨柳树已经泛清吐绿,小草也争先恐后摆脱了春寒的桎梏,偷偷地钻出地面,展示出勃勃生机。时间并不能因为我们的依依不舍而停下前进的脚步,他还是告别了中庄学校,告别了老师同学。到了那年深秋落叶纷飞的时候,一封信送到了我的手里,无声胜有声地诠释着我们纯真的同学情谊,一声又一声的叮嘱道不尽彼此深深的眷恋之情,一句又一句的勉励让我增添了无限的动力,一回又一回的思念诉说着彼此之间诚挚的祝福。是啊!别离的愁绪,为记忆的长河增添了欢快的浪花;别离的无奈,为未来的重逢也拉开了一场大幕。
人生有好多岔路口,一旦选择,无法改变。那个年代信息闭塞,交通不便,农村孩子出路甚少。中学毕业后,我从军西北边塞,张新忠考上了一所中专,同学们有的务农打工,有的养牛放羊,有的做起了小生意,都朝着不同的方向各奔前程。我时常收到张新忠的来信,他还是那样的老实,那样的好学,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丝丝骄傲,也夹杂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哪一个农家子弟不渴望成功和荣誉!人间正道是沧桑。尽管人生有许多困难,也有些许无奈。但他坚信,梦里能到达的地方,脚步也一样能到达。他通过自己的艰辛努力成功了,终于跳出农门,但他深爱着脚下这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并一再励志为故乡的繁荣而不懈的奋斗。
远在西北边疆的我虽然极目不见故土,但抬头却是同一片星空。之后我考上了军校,毕业后为国戍边,奋战在西北边防线上,一段时间,我们失去联系,后来我从一位同学的口中得知他终究没有摆脱分配农村的命运,毕业后回到故乡一个偏远的乡镇担任了团委书记。有一年过年,他还特意跋山涉水去看望我的父母,让我感激不尽,永远铭记。人生是一趟永不返程的列车,光阴托着长长的弧线,改变着人生的坐标,所有人都一步步成长起来,当年不谙世事的小伙子,大姑娘一个个长大成人,大家都在人生旅途中艰难跋涉,有的成家立业,有的四处漂泊,有的工作稳定,有的疲于奔波。平淡无味、周而复始的生活,不随着人的意志转变,时光如流水般缓缓前行。
2000年冬天,当我探亲回家时,张新忠早早在县城等我,说是约我和其他几位同学吃饭喝酒,好好聚一聚。时光如流,岁月如梭,毕竟分别已有十载有余,但我们彼此之间并没有那种生疏的感觉,久别重逢的喜悦情怀,洋溢在每一位同学的脸上。张新忠的外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黝黑的脸庞变得白皙,甚而至于发福黑红,个子似乎没有长高,但确实是胖了一点,一颦一笑还是当年那个神态。
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同学们很是高兴,一个个不再那么腼腆,虽然工作岗位不同,生活阅历各异,但各自的面庞透露出社会磨砺,却是一样的坚毅,一样的沧桑。我也乡音未改,与大家相谈甚欢,讲述西部风情,军旅故事。时值寒冬之际,屋外冷风呼呼作响,屋内炉火暖意融融,雪花不紧不慢飘落,久违的中学时光成为我们永远的话题,回忆起当年上学时的情景,叙述着同学之间纯真的友情。有时哈哈大笑,有时黯然神伤。趁着浓浓烟火气息,望着窗外飘舞的雪花,酒足饭饱之际,觥筹交错之间,给故乡这个寒冷的冬日带来了一片温馨。
分别时间漫长,相聚光阴短暂。再回首,已是云遮断归途;再回首,已是人生两茫茫;再回首,已是阴阳两相隔!人生就像一列行驶的列车,到了该下车的站点,就有人要下车了。人生总有遗憾,没有走到终点,就极不情愿地提前下车了。2006年,我在部队接到一个急促的电话,辛彦民同学打来电话哽咽地说“老同学张新忠走了!”闻此噩耗,我一时喘不过气来。后来得他是从太原回静乐,在康西(静乐康家会至阳曲西村)路两岭山出车祸遇难的。一朵花的凋零荒芜不了整个春天,一次挫折荒废不了整个人生,一场噩运还有过去的可能。可生命只有一次,走了就没了,一切都是那样的无声无息,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可预测。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丈夫的去世,妻子如同顶梁柱的折断;父亲的去世,儿女更是天塌了下来。他那年才30岁,没有等到儿女成人,没有等到事业有成,更没有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张新忠的英年早逝,上有老,下有小。他的去世,年迈的父母失去了照顾,年幼的弟妹失去了依靠,孤单的妻子从此精神不振,未成年的孩子缺失了关爱。就在写此文之际,与他同样远行的同学和儿时的玩伴还有张志文、邢保龙、曹永奎等数人。
北风轻轻吹,今又落叶飘。回想在故乡生活过的青葱岁月,最不能忘记的是至真、至纯的年华,还有在那个年华里真实的自己和真诚的故事,真切的情谊。这些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最宝贵的一部分。君埋黄土,我寄人间雪满头;弹指一挥,已过十六个年头。人们经常说,时间是淡忘一切的最好老师。有些人,有些事是可以通过时间的消逝而抹去的。但我认为不全尽然,匆匆时光,四十多年如白驹过隙。在经历中长大,在岁月里成熟。增长的是年龄,改变的是容颜,不变的是怀想,永恒的是情谊。故乡情深,故土难忘,同学情深,我们不会忘记,必将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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