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跃亭只去过一次美国。他最喜欢的就是马刺队更衣室里那一句话：当一切看起来无可挽回之时，我跑去看石匠重复捶击他面前的岩石一百次，而那块石头连一个裂缝都没有露出来。接下来的第一百零一次捶击之时，此石一分为二。不是因为这一次捶击，而是因为你的始终如一。”

——《外滩画报》评论

一、贾跃亭对话马云：“我将引领下一个时代”

让我们先回顾一件往事吧。

2016年4月，由中国企业家俱乐部举办的中国绿公司年会在济南召开，这次年会的主题为“绿丛林：商业新秩序”。

为什么提及这次年会呢？因为这是马云和贾跃亭在公开场合的唯一一次对话，而且这次对话的内容时至今日依然值得我们思考。

两者对话的起因，在于贾跃亭在此前深圳举办的互联网大会上公开指责BAT垄断了互联网资源，阻碍了其他企业的创新发展通道。

马云首先就这件事对贾跃亭提出了问题：“前几天有人跟我说，你在互联网深圳大会上说了BAT，百度、腾讯、阿里巴巴垄断了整个互联网创业的资源，使得大家没法混了。假如说我们现在换一下，你是BAT的一家，你该怎么做才好？”

当时贾跃亭以及他所掌控的乐视虽然风头正劲，但在BAT面前依然只是个小人物，即便如此，贾跃亭依然表达出自己的雄心——打破BAT的垄断。

“每个时代都会有一些代表性的企业，都会有一些垄断整个社会资源的企业，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时代是不断变化的，每一个时代变迁的同时，都会诞生全新的，更加伟大的企业。

所以如何能突破上一代企业的封锁，或者是大山，其实只需要一件事情，判断下一个时代到底是什么，而不是在它们的延长线上去做创新，更不是依赖BAT强大的资源。

就像今天另外一位领导讲的，依赖BAT的入口，很多小企业都有这种想法，但是如果能站在另外一个维度去思考问题，能够站在下一个时代的维度去制定你的战略，能够通过自身的努力去走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其实你就有可能引领下一个时代。”

七年后的今天我们再看贾跃亭这一番话，会发现它几乎完美预言了互联网行业的后半场：拼多多突破了阿里京东的封锁，成为电商第三极；字节跳动突破了百度和腾讯的封锁，成为互联网资讯和短视频时代的王者；还有米哈游，它突破了腾讯游戏的封锁，变成中国游戏江湖的又一座高峰。

它们都突破了BAT的垄断，押注下一个时代的风口去做创新，并且成为的全新的伟大的企业。

但他没有想到，他打造的乐视生态帝国会忽然崩塌，他也因此背井离乡，在大洋彼岸一待就是五年，甚至不知道到底哪一周才能回国。

回顾这段往事我们还能发现，贾跃亭的这番话，似乎也暗示了他在一年后的选择：他判断电动车将会引领下一个时代，所以选择了将全部资源砸向造车。

从现在回看，他的选择无疑具有超前的眼光——因为中国的电动汽车造车潮那时还没到来，彼时特斯拉也不过刚刚开启交付，当时的华尔街对特斯拉还是一片悲观。

贾跃亭是一个先行者，但他的“理想”很快遭遇了巨大的挫折——2017年，乐视出现了严重的债务危机，再也无法为贾跃亭的梦想输送弹药。

二、乐视的崩塌，不仅仅是老贾的错

乐视的体系发展兼顾硬件和软件、内容，从推出的产品和服务来看，贾跃亭可能一早就有了做“生态”的想法，只不过这个生态主要聚焦于视频领域。我想这也从“乐视”这个名字中可见一斑。

乐视对于行业的颠覆主要集中于三点：

第一是超级电视的推出，在价格、内容、用户体验等方面为整个行业充当了一把“鲶鱼”，在性价比方面的优秀迫使大屏智能电视整体价格出现了下调，这对于用户来说无疑是件好事；第二是业界首次推出智能机顶盒，相当于给智能电视装了一个主机，它成为互联网内容与电视之间的桥梁，这无疑是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创举；第三个在于组建起了横跨软硬件的“生态”，推出乐视手机，结合乐视的网站资源，以及乐视超级电视、乐视智能机顶盒，乐视创立了一种新的商业模式——不靠硬件盈利，而是靠内容。

这种互联网玩法有其缺陷，因为国内的内容付费意识比较弱，整个氛围也很差，虽然乐视为了控制成本还搞过版权分销，但是就整体而论，靠内容盈利依然更像是一个空想。

不过它的优势也很明显，这种互联网玩法能够迅速扩大乐视的用户规模，让乐视网的内容产生很大的商业价值，现金流会非常可观。

事实上在2016年，乐视的年度营收规模仍然超过200亿。

可以这么说，在2017年之前，乐视都是贾跃亭的钱袋子。而且在这个时期，资金已经通过“乐视——贾跃亭——乐视汽车（相当于FF前身）”的通道进入到贾跃亭的“互联网汽车”布局中。

危机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涌现。

乐视的“风头正劲”是一种虚假繁荣。

得益于贾跃亭富有感染力的演讲，以及互联网平台对其个人魅力的放大，还有乐视模式带来的“创新效应”，同时也叠加当时股市的疯狂，让乐视在2017年之前长期处于高位，市值长期维持在1000亿水平。

但乐视的处境就像陷进了沼泽里，库存堆积，应收帐款连年增加，欠供应商的债务也连年增加。对外是高举猛打大刀阔斧前进，而内部是捉襟见肘小心应付各种财务紧张。

而且乐视的困难并没有成为贾跃亭的“困难”，那几年乐视股票处于高位，通过减持贾跃亭获得了大量资金。

甚至为了维持乐视“风头正劲”的假象，财务出身的贾跃亭还亲自下场指导财务造假，比如2016年，乐视公告的年报业绩是净利润5.5亿，但实际上有4.4亿是虚增的。

一边是乐视并不创造利润，入不敷出，另一边是乐视陷入回款难和还款难的死循环里，最终就造成这个局面越来越僵硬，最终资金链断裂。

而很显然贾跃亭并不想用“自己的钱”来挽救“已经没有挽救价值的乐视”，相比乐视这个资本泡沫，精明的贾跃亭很显然更关注自己的新项目——乐视汽车。

这个决定让他获得了“骗子”的标签。

乐视汽车在发展之初也更像是一个被吹起来的泡泡，其模式在后来被归纳为“PPT造车”。

我们很难相信它是老贾真正想完成的事业，相比于此，倒更愿意相信这是又一个乐视，又一个停留在纸面上的让人热血沸腾的“生态化反”——其本质依然是圈钱的把戏。

在乐视出现危机后，监管部门下场开始彻查乐视的财务问题，最终发现乐视连续多年财务造假，虚增收入，虚增净利润，然后梳理乐视的资产及债务，最终发现乐视资不抵债，其净资产低于“负150亿”。

与此同时，乐视与其实控人贾跃亭之间的财务往来也被扒了出来，老贾的角色极不光彩，可以说股市中常见的非法获利手段老贾全部都沾上了，违规担保、挪用资金等等，还有与公司主体之间的债务关系。

最终因为连带担保责任，老贾也因为乐视的“沉没”而陷入财务危机，在来自监管的最后通牒到来之前去了美国。

从乐视上市又退市的整个过程来讲，完全算得上是“成也老贾，败也老贾”。

很多人据此评价乐视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老贾不务正业，不该跨入电动汽车制造领域。

但我却觉得这种说法不太对。

因为乐视在2016年之后大概率会越走越艰难，这取决于视频领域的大环境，不是老贾能够改变的趋势。2016年互联网视频已经逐渐形成腾讯、优酷、爱奇艺三足鼎立的局面，而且三者背后站着BAT三巨头，它们利用资本和资源优势形成了对其他互联网视频内容玩家的压制，这里边也包括乐视。

乐视的“生态化反”在俘获了一批并不稳定的电视用户以及手机用户后，其内容端用户增长乏力，这就意味着乐视商业模式中“靠内容盈利”这一核心的失效。

我猜老贾肯定看到了这个趋势，所以才会指责BAT垄断资源。

但他无能为力。

在这个前提下，他才展现出了人性中丑陋的一面，他没有试图去挽救乐视，而是趁着乐视的虚假繁华还在，抓紧时间为他的理想输血。

他确确实实欺骗了很多投资者，也确确实实坑惨了众多供应商，同时确确实实用不道德甚至违法的行为延续了假象，为自己谋取私利。

所以有人骂他，我也骂。

但骂完之后我也知道，从商业选择来说他没有错误，甚至如果若干年后FF成了，他还可以管这个叫“断尾求生”。

三、老贾跟马斯克有点像，但他们属于两码事

不知道老贾是否看过马斯克与特斯拉的往事，如果稍微了解过，我想老贾大概会心里说一句——“类我”。

马斯克在掌控特斯拉早期过得极为艰难，将自己的资金全部投进去不说，还把房子车子卖了，住在工厂里，可以说是倾尽所有。我想很多人都会把老贾的处境与马斯克当初的往事相提并论。

但实际上这是两码事。

首先马斯克了解机械，了解工业制造，他可以对造车做出全程指导，并且能够优化环节，提升特斯拉的制造水平。换句话说他在造车这件事上算得上一个专家，一个很好的技术领袖。

但老贾显然不是，他更像是项目宣讲者，或者会从一个用户的角度出发给出他心目中的理想汽车模型，但这都跟造车本身没有直接关系。换句话说在造车这件事上他是一个门外汉，相比造车他更似乎更适合做产业投资。

其次马斯克所投入的资金全都是合法财产，甚至没有道德上的瑕疵，那是马斯克之前折腾事业赚到的钱，而且在搞特斯拉的同时，他也在花钱砸另一个项目——space X。

但老贾的资金来源比较复杂，有部分来自股市减持股票所得，同时也存在上市公司与他控制下的关联公司之间的利益输送，从法律层面来讲，这些资金本身也存在问题，况且老贾在国内还背负着官司和债务。这些资金成为了FF的续命钱。

而且老贾未必把全部财产放在了FF身上，他在美国有豪宅，有优渥的生活，这也是他被诟病的另一个原因。

最后就是马斯克对特斯拉的全心投入是有计划性的，而且存在阶段性成果和落到实处的量产计划。

但老贾对FF的量产显然没有什么计划，他更多是用资本手段去推动量产计划的进展，而一旦他手里可用的资金不足，FF在量产之前就随时可能夭折。

在这里不得不夸奖老贾的融资能力，孙宏斌、许家印、丁磊以及国外的资本机构等等，先后都为FF输过血，或者说为老贾输过血。至今我们也不知道这些融资是源自于对老贾的认可，还是对FF这个项目本身的看好，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不管属于哪一样，老贾的融资之路终究是越来越窄的。不停预告着“即将量产”的FF电动汽车，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失信于人，它所受到的期待与关注，也都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被消磨，尤其是在新能源汽车市场已经开始“百花争艳”之时。

也许老贾渴望拥有跟马斯克相似的结局：FF终于实现量产，并且大受欢迎，最终市值狂飙，法拉第未来成为造车新势力中实力强劲的一支队伍，他也能因此彻底解决财务问题，甚至回国帮助乐视重获新生。

这是一个梦——他有可能被敲醒，或者梦想成真。

我虽然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场黄粱美梦，但我希望他能得到梦想成真的结局。

因为他身上也有许多中国企业家们所欠缺的东西——冒险精神，以结果为导向，乐观主义，和坚持。

在他玩“生态化反”的时候，我就他有一股疯劲儿，或者说一种非常明显的“贪婪”，他想要打造一个生态闭环，实现对每一个环节的掌控，要赚取每一个关键环节的利润。但他明显也知道做这件事需要先付出，先投入，而且这个投入很可能超出乐视的预算。

但他依然去做了。

做了以后他才发现他的面前有三座大山，看不惯又搞不掉，有这三座大山在，他玩不成“生态化反”。

然后又是近乎破釜沉舟一般把资金投向造车，还是造电动车。然后乐视资不抵债以及违规，陷入生存危机，他依然没有放弃造车这件事，换了个马甲去美国接着造。

他将自己能够获得的资金几乎全部投入其中，在国内则背负着超过50亿的债务，以及失信人的官方身份，以及“骗子”的民间称号，他无法回国——因为回来的话确实就无法再继续造车。

资金链断裂，国外财团及董事会其他成员对FF控制权的争夺，数不清的债权债务官司等等，这些事情都没有阻挡住他造车的步伐，他终究靠着不知道怎么借来的资金一步步推动着FF的量产计划，直至今日。

虽然至今还没有量产，但是我们也确实看到了造出的汽车，从外观到性能，哪怕它是几年前的产品，依然不逊色于最新款的新能源汽车。

所以虽然我认为到了今年四月，FF大概率还是会把量产时间往后推迟，但我希望这一次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老贾将有机会证明自己多年前对着马云说的那一番话：

“……如果能站在另外一个维度去思考问题，能够站在下一个时代的维度去制定你的战略，能够通过自身的努力去走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其实你就有可能引领下一个时代。”

当然，这个机会很渺茫。

写在最后

看老贾生辰，今年他已经五十岁了，在我们国家这个年龄叫做知天命之年。也就是说到了这个年龄，大概也就知道这一生的命运去处。但我觉得老贾未必愿意认命。

我对这位商业人物的观感其实也很复杂。

我谴责他在乐视后期管理中的无耻行径，对于投资者的欺骗，对于乐视崩塌的放任不管，以及虚伪的表演。但我也钦佩他在乐视早期提出的那些创想，有的被他实现了，有的最终无法实现，但他敢于试错的精神，我认为对于当时乃至现在的中国企业界来说，依然难能可贵。

我也笑话过他在乐视崩塌后的种种作为，转移财产，躲到美国宣布“下周回国”，名为选择理想，实际上却是在逃避责任。但是他后来对于FF量产的推动，以及后来电动汽车的风靡，又让我佩服他的坚持与远见。

最后我只能说，希望老贾和他的法拉第未来，还有未来可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