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亲人死去的事情,迟早要发生,甚至经常发生。二十年来,我失去七位亲人,目睹六位死亡过程。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有言:“死亡是一种幸福,是非常深邃的幸福,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后踏上归途,是严重错误的纠正,是从难以忍受的枷锁桎梏中得到解放。”然而目睹死亡,尤其目睹亲人之死亡,却是人生至痛,犹如分娩,但分娩是诞生,是幸福的痛。好在“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村上春树),这么一想,好似打了一剂麻醉,不那么痛了。
死是痛苦艰难的,也是快活容易的,因人而异。人死不能复生,作为生者,好好活着,才是对死者最好的怀念。
养母之死
2019年8月30日,养父逝世即将二十周年,养母似乎有些等不及,于1月17日仙逝。说仙逝,有三个原因,一是高寿,八十七岁,一生未经受大病痛,真正寿终正寝;二是死得平静和干净,无牵挂无痛苦无秽物;三是天公作美,去世第二天便云开日出,连睛三天,之前冷雨绵绵近三个月,天无一日睛。
1月10日半夜,养母夜起摔了一跤。跟养母生活在一起的,是她的女儿和上门女婿。他们育有二女一男,皆在城里落户。女儿是个聋子,七十岁的女婿不是聋子胜似聋子,养母喊哑了嗓子,一墙之隔的他竟然听不到。最后养母急中生智,朝墙壁扔鞋子和其他物件,墙壁是木板的,女婿和女儿感受到震动,觉得不对劲,起床过来一看,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养母,将她抱上床。
这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那几天极冷,这么一摔一冻,养母由此卧床不起,滴米未进。我正好在外省参加笔会,闻讯赶回已是三天之后,看到的是处于半清醒半昏睡状态的养母,叫唤无应答,眼睛怔怔望着我,不一会儿便闭上,不能确定她是否认出我。养母脸庞浮肿,眼皮尤肿,睁眼十分吃力。
偏僻乡村没有医生,没法输液和鼻饲,送医院又怕死在外头,这是她忌讳和我们担心的。村里的风俗,死在外头的人,哪怕骨灰也不能葬在村子里头,只能葬在水口外,与故乡咫尺天涯,落叶飘到根系之外。
养母清醒时一再交待不去医院,这次她一定会死,拖不了几天。2017年冬天,养母曾经病危,但是挺了过来,那次她没说到死。
只能往开水里滴入葡萄糖,通过吸管吸入,每次一汤匙左右,以此维持养母的生命。第三天开始,养母说得最多的话是“喝水”“没睡好”,话语越来越模糊语气越来越微弱。每隔十几分钟喂一次水翻一次身。每天排一两次大便七八次小便,身体、口腔和呼吸没有任何异味,似乎有一丝暗香。
养母最后一句话是“没睡好”,说这话的时候,侧身里睡,将其翻身仰天平躺,问她“睡好了没有”,微微点头。三分钟后,也就是17日20时12分,养母停止呼吸,满脸安详,彻底睡好了。
村里五六年没死老人,养母是村里年龄最长的逝者,也是村里第一位火化的逝者。两年前,通往村里的机耕道硬化,火葬场的运尸车得以通行,之前破例允许土葬的偏僻山村,从此告别土葬。
因为骨灰要放进棺材下葬(这种土葬方式目前尚被许可,养母的棺材是六十岁那年和养父同时做好的,村里的习俗,人一过六十岁就为自己备下棺材。现在村里七十岁以下的人,都没有棺材,山林已在二十多年前砍伐一光,山上尽是毛竹,根本找不到做棺材的大树),养母的骨灰没有装进骨灰盒,而是包在一块红布里,捧在手里很轻。
这轻在我看来,是解脱,更是超脱。
养父之死
正是秋收季节,养父顶着骄阳在田里收割,头一下痛了起来。以为老毛病犯了,未在意,企图坚持到收工,但越来越痛,视觉模糊。将他背回家时,已完全看不见,头痛欲裂,好像有人往脑袋里钉钉子。
养父有头痛的毛病,以往发作时,只要吃一粒头痛片再睡上一觉便没事,从未上医院检查,这一次吃十粒也不见效。
次日上午我从县城赶回,养父双手死死抓住床杆不放,死活不让我送他去医院救治。对穷困的父老乡亲而言,生病尤其生大病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灾难,生病就意味着花钱,花钱治病尤其是花大钱到城里治病,在他们看来是浪费和败家之举。
在我的恳求下,乡亲们强行把养父绑架到担架上,抬到十里之外有公路的地方,那里停着一辆事先租好的农用车。车厢铺着厚厚一层稻草,裹在棉被里的养父,像一个苍老的婴儿,表情因疼痛而极度扭曲。
赶到县医院,已是下午四点多。医生一时不能确诊,建议到市立医院做CT(当时县医院还没有CT)。看看天色已晚,养父体力消耗太大,只好先住下待明日再说。匆忙中忘了明天是周末,星期日恰值国庆,放三天大假,市立医院CT室不开放。
这一拖就是四天。当晚,养父病情恶化,痛彻心肺。养父非常坚强,嘴唇咬出血也不啃一声。次日下半夜,神智不清的他从病上床上颤颤抖抖爬起,说是天亮了,要上街买镰刀回家割稻子。
一进医院养父就没完没了地后悔,一是心疼钱,二是怕拖累我,三是不适应医院里的环境,最牵挂的,是田里丰熟的稻子。
我泪如雨下,强行将他摁在床上,叫护士打了止痛针,他才昏然睡去。第三天,痛情奇迹般好转,头不那么痛了,视力有所恢复,吃了一点东西,嗜睡。
养父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割稻子。”
我半步也不敢离开,搜光他身上的零钱。他老想偷跑回家。
终于熬到第四天,CT确诊为脑出血导致脑血肿,医生建议到省立医院做开颅手术,但是那一笔天文数字的手术费难倒了我,且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养父似乎强烈预感到什么,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回家!医院一分种也呆不下去了,再住下去会提前要了他的老命。
我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可养父说一回家病就会好的。
万般无奈,只好开了一大包药,送他回家。
一路上,养父像久别而归的游子,看着车窗外金黄的稻田,双眼蓄满了泪水。下车躺上担架抬着经过山垅里的稻田时,养父连连说,好香啊,你们嗅到了没有,稻子真香啊,比医院的味道不知好嗅多少倍,一嗅到这香味,心里就踏实了。
终于到家了。
养父精神焕发,不肯上床休息,坐在那里谈笑风生,老老少少围着他问长问短。养父拿出CT片,指着胶片上核桃状脑仁,喏,这个地方,就是这个黑乎乎指头大的地方出血,已经堵上了,今后只要按时吃药,再活个十年八年没有问题……
人群渐渐散去,毛绒绒的阳光照在收割回来的毛绒绒的大豆上,突然,啪地一声,一粒大豆从豆夹中爆出,在地上蹦了几蹦,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心里一沉,想起出院时医生对我说的话:病人脑袋里的血管就像豆夹,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你要有心里准备,除非奇迹发生。
经过半年调养,养父的病果然奇迹般“好”了,又能上山下田。和从前一样,一餐三碗饭,倒头便睡,鼾声如山呼海啸;百来斤的担子,一口气能挑一里多路。
养父越精神,我越担心。
我的担心终于在两年后应验,养父半夜脑部大出血去世。
养父去世前一天,我突然浑身不适坐立不安眼皮狂跳,养父病危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当年养父那里的交通完全靠走通讯完全靠吼,无法通过电话证实我的预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养父一切安好。
我暗自庆幸预感失败,准备第二天返城,可就在凌晨三时许,睡梦中的养父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就没了声息。同床而眠的我开灯一看,大骇大恸,养父鼻孔里的黑血喷涌而出,紧接着嘴里也冒出血来。
我抱住养父,他的两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血怎么也止不住,溅了我们一身。养父的身躯,随着血液的汹涌流失,在我怀里萎缩渐凉。断气后,嘴里不冒血了,鼻孔的血依然不绝如缕,只好用棉球堵塞。
养父逝于1999年8月30日凌晨寅时(处于巨大恐慌和悲恸之中的我,未能记下他准确的去世时间),享年六十九岁,是夜大雨好注。
次日中雨不停,天气炎热,乡村没有冷冻设施,不得不提前入殓。饶是如此,养父原本平坦的肚子已经鼓起,抬尸入棺时,一触到裸露部位,皮肤便烂泥般沾在手上。为了阻挡那巧克力般浓烈的臭味,在场的人纷纷往鼻孔里塞薄荷。
按照风俗,死者棺木进入墓穴时,必须由儿子用脊背象征性地顶一把,以示入土为安。我拼尽全身力气顶着棺木,心里默念道:“父亲,您走好吧,儿不能再送您了。”
养父有一个泥土一样深厚的名字:王和厚。
二十年过去了,那臭味已从渊薮消除殆尽,我对养父的思念却像薄荷一样浓烈。
生父之死
养父去世第二年,生父去世。
生父性情孤僻沉默寡言,很难接近,越是接近就越想远离他。我一岁时就送给了养父,十五岁才回到城里,与他更是隔膜。我惊异地发现,除了一张黑白全家福,六个兄弟姐妹,竟然没一个人与父亲合过影。
在子女面前,父亲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我们一回家,他要么去外面散步,要么躲进房间成一统,或趴在桌上打瞌睡,或面无表情地读报看电视。家里有两台电视,一台彩色一台黑白。黑白的放他房间,彩色的放客厅,他从来不跟我们一起看,春节晚会也是如此。哪怕逢年过节,饭桌上,也不参与我们的话题,用最快速度吃完,然后玩“消失”。
退休不久的生父,身体突然大为不适,CT珍断他肚子里长了两个肿瘤。这两个肿瘤像两个病理反应堆,反应出各种各样的毛病,高血压、高血脂、心室肥大、肾炎、肝炎、胃炎,除了米饭和清汤,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喝。随着瘤子蓬勃生长,吃饭也困难起来,吃药一样困难。生父吃一口饭,深呼吸一口,或长叹气一口,吃一餐饭不知要深呼吸和长叹气多少次。
手术是最好的治疗,问题是这两个肿瘤,长在动脉血管上,手术风险极大,不手术要命,手术可能提前要命。不知是害怕还是怕我们花钱,生父死活不肯手术,这样就得不断住院挂瓶消炎。
患病的生父性情更加孤僻,以前一天不说一句话,现在一周不说一句话。
只要自己能走动,生父都是自己到医院就诊,他是老病号,医护护士看见他看见邻居一样,格外关照。我们发现他中午或者晚上没回来吃饭,就知道他住院了,到医院一找一个准,然后给他送饭。
饭送到的时候,生父往往会打破沉默,但惜话如金,就两句话,第一句是,你走吧。如果你还不走,他就说第二句,叫你走就走,我不要人陪。这么一说,只好走人。
生父最后一个春节,是在医院度过的。过年嘛,我去送饭的时候,硬着头皮坐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道,爸,过完年您就七十了,争取活到一百岁。闭着眼睛的生父突然睁开眼,冷声道,吃饱撑的,活那么长干什么,别说一百岁,七十一岁都不想活,我活够了,巴不得早死,老天没眼,怎么不早点把我收去。
天气冷得让人顿脚,闻听此言,我全身冰凉,感觉呼吸被冻住,眼泪夺眶而出的同时夺路而逃。
在我记忆里,生父从来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太反常了。生父一语成谶,果然没活过七十一岁。
2000年10月30日傍晚,生父溘然长逝。
去世前三天,生父处于昏睡状态,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生母预感到生父大限将至,拒绝了我们将他送医院的请求,请医生到家里诊治,所谓诊治,就是输液。
生父死得无声无息,看上去没有丝毫痛苦,生时总是愁眉苦脸或者板着一副脸的他,死时却面带微笑,笑得那么甜美深邃。发现药液停止滴落,我们才知道生父已经停止呼吸,因此他准确的去世时间不得而知。
当地风俗,死者咽气时,要立即擦洗身体换上寿衣,寿衣穿到死者身上之前,必须先在亲人身上穿一穿,以沾上亲人的体温,俗称暖衣,这样死者到了阴间不会感到冷。
这里的亲人,指的是子女,有儿子的由儿子暖衣,有多个儿子的由长子暖衣,没有儿子的,由女儿暖衣。子女在给父母穿寿衣的时候,要不断嘱咐,否则死者带不走亲人的体温。
我家三兄弟,我是弟弟。大哥在省城工作,二哥出差中,一时赶不回来,暖衣的任务,义不容辞落到我身上。寿衣披在身,一股巨大的悲怆,电流般穿过全身,眼泪雨滴般夺眶而出。在生母指导下,我泣不成声地“嘱咐”生父:
邱水旺,我是你儿子邱贵平,你穿上我暖过的寿衣,放心走吧,到了那边很暖和的,你要保佑一家老小,身体健康平安无事。
换完寿衣,生父体温尚存,难道我真的把体温,传给了他?
整理遗物时,发现一叠复印件,那是我的作品复印件。这时我才知道,父亲一直在收集我的文章。有一篇是发表在1999年第5期《福建文学》上的短篇小说,这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走路都困难,真不知他是怎么走到离家二里多的图书馆,找到并复印下来。虽然他收集的这些文章,只占我发表量的一小部分,但在小县城,收集起来相当困难,难怪父亲平时爱上图书馆。
那一刻,生父一下占据我整个心灵。
二姐夫之死
逝去的亲人当中,二姐夫死得最为突然也最为迅速。
2006年8月18日晚上11点多,二姐和二姐夫还讲了一会儿话,二姐要他明天早点起床,帮忙做家务。天气炎热,说完话,二姐到另一房间睡下。19日晨6点多,二姐叫二姐夫起床,没什么反应。
二姐没在意,刷牙洗脸,事毕,见二姐夫还没起床,感觉不对劲,叫他摇他都没有反应,连忙打120送县医院。抢救后左身还能动弹,叫他进食吃药,也知道张嘴配合,就是不能说话,眼睛半眯着。经CT检查,医生诊断为脑梗塞。
8月19日下午四点多,二姐夫病情突然加重,血压降低、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且伴有高烧。再次CT检查,三分之二脑子已经水肿,颅内压力极大,随时有生命危险。会诊之后,医生决定给开颅减压,但此办法治标不治本。医生打了个比方:患者脑袋好比一座遭遇特大洪水的水库,开颅减压就像炸堤泄洪,可以缓解危情但不能阻止洪水。
情况紧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手术晚上七点半开始,十一点结束,情况比医生预料的还糟糕:整个脑子仿佛被巨力挤压过,受损严重,脑浆像开锅的豆腐脑,可见颅内压力之大。
手术后,二姐夫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之中,高烧41.8度,药物(脑大动脉血管严重堵塞,药水已经无法进入脑部)和物理方式都无法降温。20日下午,省立医院脑神经专家赶来会诊。由于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段(脑梗塞患者最佳抢救时间为三至六小时,而18日是晚上十一点多到次日早上五点多,这中间六个多小时,二姐和二姐夫不在一起睡,准确发病时间不能确定,医生推断,患者极可能是在半夜发的病,送到医院,快七点了,过了最佳抢救时段),专家也无力回天。
20日早上8时08分,二姐夫停止心跳,时年五十岁。从发病到生命结束,不到两天。
二姐夫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没想到一病就是要命的病。2003年,在铁路上开吊车的他,走下高高的吊车,经过吊梁底下时,一根吊着的钢轨突然脱落掉下,砸在两只脚踝上(再往前几厘米,就砸在脑袋上,肯定没命),两只脚踝被砸得粉碎,那么大的痛苦和灾难,他都挺了过来,性命和双腿都保住了,这次,他却没挺过去。
9月30日深夜,话筒里传来的是二姐的哭声:“平子,我想阿毛!我好想他啊!”
平子是我的小名,阿毛是二姐夫的小名。
二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把电话放下了,也许,她也怕我难受。那一刻,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到她家里陪陪她,可我还是忍住了,除了陪她一起流泪,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就那样躺在床上,流泪到天明。
二哥之死
二哥是最英年早逝的亲人,逝于2007年12月14日12时39分,年仅四十五岁。
二哥患的是胃癌,2006年4月发现时已经晚期,扩散到肝脏,医生说他肚子里的“癌细胞像麻子一样多”。
病发后不到两年时间里,二哥经历了四次手术和化疗,每一次手术和化疗,都是下地狱。去世前半个月,尿道和胆道全部堵塞,无法进食,喝米汤也会引起令人震颤的巨痛,一天挂六七瓶药水,经导引管排出的尿液不足一两,由于胆汁无法循环排解,眼白变成了黄色,一张脸更是黄如牛黄,全身瘦的,跟木乃伊差不多。
去世前两天,每隔两小时打一次杜冷丁止疼。医生说,打得这么频繁,只能加速患者死亡。我想了个办法,让护士在二哥屁股上扎空针。二哥感受到了,怒道,我就要死了,你们还骗我,让我死个痛快吧。想想也是,到这地步了,早死早超生,于是每隔一小时打一针。
12月14日12时39分,二哥喉咙被浓痰堵住,窒息而亡。
12时左右,二哥微微睁开眼,看了一眼病床对面墙上那幅田园画,上面画着一棵小树和一座亮着灯的小屋,背景是墨绿的森林,尔后再没有睁开眼睛。
二哥毕业于林业中专,分配到国营林场后从工人干到场长。
二哥喜欢打篮球,工作第三年一个酷热的傍晚,两家林场进行友谊赛,赛后聚餐,二哥喝了大量冰镇啤酒,半夜胃巨痛,便血,连夜送到县医院抢救。医生打开他的肚子,发现胃不是破裂而是爆炸,整个肚子都是血,根本没办法修补,只能将炸得四分五裂的胃切除,仅剩下一个胃梆。
伤口愈合后,二哥竟然没有戒酒,加上喜欢熬夜,埋下了病根。
生母之死
二哥是生母最疼爱的孩子,我们一直向她瞒着他去世的消息,要是让她知道了,十有八九活不了。之前,生母已患上轻度阿尔茨海默病,二哥去世后日益加重。据我观察和试探,生母潜意识里是知道二哥去世的,因此加剧了病情。
二哥满七第二天,生母语无伦次对我说,昨晚她看见明子(二哥小名),手臂上的针眼蜂窝般密密麻麻,浑身上下冒着一股子浓郁的药水味,眼珠子直直的,嘴巴紧闭,一句话不说。生母把饭一碗一碗端到他手上,他一碗也不接,一碗碗饭掉到地上。这时候,二哥开口了,只说了一句话,便飘然而去。
二哥那句话是:我是个死人,死人是不会吃饭的。
生母于是跺脚大哭,整座楼都能听到。抽屉里,柜子里,冰箱里,洗衣机里,到处放着她擦过眼泪的纸巾。
这时候,生母经常产生幻觉,手臂上扎满针眼身上冒着药水味的二哥,一碗一碗把饭端到二哥手上的她,都是自己的幻觉。二哥说的那句话,当然也是她的幻听。但是她能记得那么清晰,让我震撼。
生母的钱和存折,本来固定放在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有一天,她突然觉得钱和存折放在抽屉不安全,昨天转移到箱子,转移到箱子又觉得不安全,于是今天转移到柜子,转移到柜子又觉得不安全,于是明天转移到某个坛子,转移到坛子又觉得不安全,于是后天转移到另一个坛子,转移到另一个坛子觉得不安全,于是大后天转移席子底下。转移来转移去,越转移越没有安全感,索性化整为零,沙发底下藏一百元,未穿的袜子里藏三百元和一张存折,未穿的衣服里藏一百五十元和一张存折,坛子里底下藏六十元,床脚藏十元,桌脚藏五元。
我们经常回家帮她找存折和钱,烦不胜烦,找了几次索性“没收”。这么一来,生母无钱和存折可藏,于是改藏东西。
除了搬不动藏不了的东西,养母什么都藏,开始还知道分门别类,油、盐、米、醋、肥皂、洗发精之类的藏在柜子中、床铺下、洗衣机中,电饭煲、锅藏在卫生间, 蔬菜、鸡蛋、鱼肉藏在冰箱里,食品藏在冰箱,是正常表现,不正常的是,她把蔬菜和鸡蛋放在冷冻层、鱼肉放在保鲜层,而且把冰箱门用绳子捆住。接下来全乱套了,盐、醋、肥皂、洗发精放在冰箱里,蔬菜、鸡蛋、鱼肉放在衣柜里,用衣服层层包裹,油、米放在卫生间里,电饭煲、锅藏在被子里……
去世前两年,生母摔了一跤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逝世前一年,生母话也不能说了,六亲不认,除了眼珠,什么都不会动,一小碗粥哪怕一小杯水,要喂三四个小时,得不断撬开她紧闭的嘴巴才能喂食。逝世前一个月,生母的嘴巴怎么也撬不开,只能鼻饲。
2012年5月29日23时3分,生母瞳孔开始放大,我亲手拔掉饲管,23时4分,生母永别人世,享年七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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