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网友发现,天涯社区已无法打开。4月1日,天涯社区便曾发布公告称,近期将进行技术升级和数据重构,在此期间平台将无法访问。具体是技术升级还是永久关闭,天涯社区尚未回应,但这不妨碍网友开始在社交平台上掀起“悼念潮”,毕竟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西祠胡同被以一块钱拍卖,终于成为只能在回忆里追溯的历史。
天涯社区与西祠胡同,是中文互联网早期最活跃的文化阵营。像罗新、卫西谛等现在已经在各领域有影响力的学者、作者,最初都成名于此。对于当时的一代青年而言,网络是通往陌生世界的沟通窗口,在这里产生的交流,都遵循着基本的共识。
记者 | 陈璐
历史学家罗新的本名,早已变得比他十分珍惜的ID“老冷”更为出名。提起天涯论坛的老冷,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感到陌生,但对于早期互联网冲浪人来说却如雷贯耳。
1963年出生的罗新,是中国最早有机会接触互联网的人之一。1993年,还在北京大学历史系就读南北朝史研究方向博士学位的罗新,因为担任唐研究基金会的秘书,有机会获得了一台电脑。这台Macintosh是现在苹果Mac电脑的前身,但彼时的中国尚未接入互联网,罗新拿着这台笨重的Macintosh,只负责些文本类的录入整理工作,并没有感受到其魅力所在。等到中国内地首次接入网络,已是1994年。
但实际上,直到1997年中国互联网被列入国家信息基础设施建设,罗新才体验到了计算机和互联网的革命性意义。
历史学家罗新在玻利维亚,2017年
罗新回忆,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上网,只是听说可以去北京电报局办理个邮箱账号,用来收发E-mail。于是,罗新和北大法律系的教师王新,相约来到了位于复兴门附近的北京电报大楼。办理业务的队伍很长,他已经记不大清究竟排了多久,“反正至少40分钟”。那仍然是他回忆中很兴奋的一天,在漫长的队伍尽头,他们都如愿拿到了以自己姓名作为前缀的邮箱,邮箱的后缀则是“@public.bta.net.cn”。
在这条队伍里等候的人,是被罗新形容为“得风气之先”的少数人。全北京就只有电报大楼可以办理此项业务,对于当时甚至搞不清E-mail和写信到底有什么差别的多数人而言,互联网实在还太过陌生。“有了邮箱,就可以收发E-mail,大大有利于我跟国内外进行联系,已经是个惊人的变化。一开始不知道还可以上网浏览网页,后来发现还可以访问英文网站,可以去看很多国外新闻,当然也是很震撼的,但我不知道有中文的网站,直到1999年才知道有中文网站。”罗新感慨说。事实上,截至1998年底,中国仅有上网计算机74.7万台,上网用户数210万人。
《乘风破浪》剧照
此时生活在南京的影评人卫西谛也被这股浪潮所席卷。在刚刚开始有机会接触互联网的1997年,卫西谛还是个从事土木工程的设计人员,因为出身于工程师家庭,出于画图的需求,家里早就有了电脑,但不能上网。他有个中学同学,其父是电信局领导,有一次很偶然地在家里向他展示了如何拨号上网。尽管网速那么慢,也记不得朋友究竟是登录了简陋的BBS还是聊天室,但对于卫西谛来说,世界在那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感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向他打开了。
“1997年第一批上网的人差不多都是‘70后’,比如我出生于‘70初’,我们的整个青年时代被很明确地划成两个阶段,即有互联网和没有互联网的阶段。”对于热爱电影却身陷于图纸堆中的卫西谛而言,调制解调器后面的网络世界,给他的人生打开了一个窗口,他从熟人社会中得以解脱,于网络中寻找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伙伴。
成为“版主”
卫西谛印象里,既便捷又丰富的西祠胡同很快成为他的主要阵地,他也没有再考虑过去别的论坛。此时论坛非常简陋,仅仅分为时政、娱乐、文学等基础版块,电影和音乐、娱乐、时尚等话题全混在了一个版内,时常被彼此淹没。但他却仍然如饥似渴地,每天下班骑车回到家,立刻打开电脑,发帖、留言、回复,把以往只能埋头写到日记里的话,发到论坛上与人交流。
影评人卫西谛,2010年
罗新很快也有机会接触到了天涯社区。1999年夏天,一次外出考察时,罗新摔碎了肩胛骨,回到湖北随州市老家养伤。到了10月,前来探病的好友陈爽告诉他,要是闷着无聊,就去天涯网上聊聊天。罗新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陈爽立刻帮他输入了网址。“我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真好玩。”罗新向本刊说起当时的惊讶程度。
尽管此时网易、腾讯、阿里巴巴等中国互联网巨头已经相继出现,但完全抓住了罗新心神的却是这个小小的论坛。创建于1999年3月的天涯BBS,这时才只开通了半年多时间,罗新印象里,注册用户也就千人左右,除了晚上的高峰期以外,经常登录的用户不足百人,而高峰期里“两三百人就了不得,正常情况都是百十个人”。
受制于当时互联网的发展情况,罗新此时并没有接触到太多中文网站,只去了天涯BBS,别的地方也没多看。罗新不喜欢在网上看新闻,但他发现天涯可以随时发表自己写的东西,而且随时可以保留下来,“从出版的角度来说是场革命,所以感到很震撼”。起初,天涯上最吸引他的不是论坛版面里的各种发帖——那些多数是些小情小调、类似于鸳鸯蝴蝶派的文章,罗新看不上——他反倒是对去聊天室里与形形色色的人聊天充满了热情,“你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各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觉得这个还很新鲜,挺有吸引力,是人生当中没有过的体验”。
2000年前后,随着网吧兴起,网民群体逐渐扩大化和年轻化(视觉中国 供图)
对于罗新这样的青年学者来说,日常里他所能接触到的人十分单一,要么是学生,要么是同行、同事。突然之间,互联网带给了他一个新的机遇,聊天室里都是来自他不太熟知领域的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但可能多少都跟电信、网络有点关系,多数是社会人士,而且是社会人士里那些年轻、有技术,接受过一定教育,相对来说是层次比较高的人群。这是中国跟美国互联网发展差别最大的一点,就是网络不是从高校发展起来,而是从商业发展起来的;而在美国,它的网络是从大学里发展起来的”。这些人聊的事情,在罗新看来,陌生又新鲜,见解也很有趣,于是大约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一头扎进了聊天室,每天都在跟不同的人聊天,话题横跨社会现实到政治经济等各种方向。时间一长,他有了那么几个固定的聊天对象,其中一个甚至至今都在持续保持联系。
互联网,就此改变了两个年轻人的人生轨迹。
《乘风破浪》剧照
大抵是养伤期间实在无聊,与网友闲聊之余,罗新发挥自己的文史功底,开始在论坛上写点东西,经由回帖互动又认识了更多朋友。等到养好伤准备从老家回北京时,罗新突然意识到他即将失去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以后便不能像这样聊天了。恰好此时天涯社区的管理员找到了罗新,希望他能够创办一个版面,主题无所谓,只要他愿意。
“我当时想,如果我对天涯有什么批评,就是觉得(它)太小资、太风花雪月了。所以我提出了个想法,如果能够讨论一点学术,谈一谈超越学术的思想问题,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专业学术,而是出于这些学术的关怀,更多考虑的是国家或者是天下、世界。我说如果能办这么一个版面,就愿意做这个事。他们很支持,说你来。”这就是后来天涯上著名的“关天茶舍”。
对于卫西谛而言,创建“后窗看电影”,更是一种技术上革新的水到渠成。1998年冬天时,西祠胡同改版,允许个人申请建立版区,他便下定决心创建一个新的专门的电影版块。这个版区套用了希区柯克电影《后窗》的名字,叫作“后窗看电影”。
当时VCD、DVD机先后进入家庭,不少电影爱好者都会在观影后发表点评论、观后感,对电影资讯的需求增多了,但电影知识却仍然局限于电影学院内部。在卫西谛印象里,当时市场上既没有其他地方教授电影史,市场上也没有什么关于电影的书籍。但随着盗版碟进入,电影逐渐普及,特别是随着艺术片潮流的进入,像他一样的电影爱好者对讨论的渴望就比较大。
活跃的与严肃的交流
1999年11月“关天茶舍”版块正式创立,由“老冷”即罗新担任版主。“关天”出自陈寅恪的诗句“吾侪所学关天意”,意为“我们学的东西都与上天的意志有关”。在一股理想主义热情的召唤下,罗新像传统杂志一样写了篇发刊词,明确提出希望大家从自己的专业领域走出来,讨论超越于自己专业之外,但又为大家所共同关心的严肃、重大的话题。
起初,这个版面有些沉寂。按照罗新的话来说,若以帖子的更新率和回复率这两个指标来看,非常尴尬,常常写篇帖子好久没人回复,甚至半夜都会爬起来看有没有谁跟帖。为了活跃版面,除了动员线上的好友,罗新还将现实许多朋友拉到了线上。“我的一大特点就是把朋友发展为网友。”罗新笑称,这些朋友多是他在北大的师友,或者是跟专业比较接近的学术青年。
并且,为了研究如何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他还认真研究起了写作技巧。尽管本科学的是文学,但研究生开始进入历史学学习后,这套文学写作技巧全被他抛之脑后了。但此时,天涯又唤醒了他早已沉睡的那根神经,罗新开始琢磨起如何能写得可读性强,不至于令人望而生畏,又有较大的延展性,让人能够说得上话。他发起的话题也不再限于文史类,最近读的书、当前热议的话题,都成为他笔下的题材。经常地,为了让版区显得热闹,他还化名为别的小号来发帖。
卫西谛也回忆,早期“后窗”的气氛并不活跃,大概有两三年时间,为了维持版面的流动,他每天都像个编辑一样,把自己收集到的资讯,编辑发布到版区。起初只有大概两三百个用户,到2000年时,形成了指数增长,有时会有上千人同时在线。而来到这里的人,也默默遵守了他起初的规定,都在写一些比较严肃的东西,比如资讯、观后感,“我当时还比较明确,希望在这里只发比较严肃的东西,这大概是版区唯一一个所谓的规定,即别在这儿聊天。后来电影学院的人也来到这里,气氛变得更严肃了一些,有专业的讨论,也有激烈的争论”。
其中最典型的一次争论是,2002年因影评人liar在某篇采访中关于王超导演的《安阳婴儿》的评价所引起的讨论。围绕这个访谈,网友们迅速分成了偏学院和偏民间的两个阵营,从针对一部电影的看法,转向对电影本质的严肃的主题讨论。随着话题愈发尖锐,一些人先后报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以表示对自己言论负责任的态度,而另一些人却认为这破坏了网络空间的游戏规则,感到不满。不论如何,这场网络辩论有益地促成了对于独立电影的实践。有评论者甚至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它确立了此后独立电影的取向。
实际上,2000年正值中文互联网用户的一个爆发式增长期。海内外有大量人都突然涌入了中文互联网世界,“关天茶舍”上的注册用户达到了10万人左右,而长时间在线的用户也可以达到几千上万。
罗新认为,“关天茶舍”真正变得热闹并开始有了名气,并不是在他担任版主期间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引导过什么话题性的讨论,“而可能是一些重要人物的加入”。2000年初这些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关天茶舍”,比如作家王怡、易大旗,媒体人魏英杰等。这些知名作家、学者的活跃,给“关天茶舍”带来了完全不同的面貌。虽然最初罗新的设想只是开辟一个“讨论学术”的熟人社区,但后来这里辩论的问题开始变得越来越尖锐。
易大旗给罗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写了很多非常好的文章,而且动不动就是上万字。这样的人出现以后,可读性就极高。另外他们挑起的话题在当时都引起了一些热闹的反应。这种话题提起来容易,有深入的讨论却比较难。但他们都展开了些深入的讨论,因为本身发起的帖子就已经谈得挺深入,其他人的跟帖也比较深入,有些回帖甚至比原帖还长,挺吓人的,我当时还感慨这些人真有时间。所以像这样高水平人群的加入,使得整个版面变得极端活跃,令天涯其他的版面都好像相形见绌,也不需要我再去制造什么话题。实际‘关天茶舍’已经成为那时中国思想交流最活跃的地方,没有之一。”
“撕裂是个崭新的现象,但它一直都存在”
然而,这样的热闹却也逐渐令罗新和卫西谛都开始感到不适应起来。这些活跃用户的背景和年龄结构变得复杂以后,争论的话题也开始偏离了两人各自的预期,再加上发帖量激增,版主要承担的管理任务也逐渐繁重。已在北大重新开始教学工作的罗新,终于在2001年2月辞去了“关天茶舍”的版主工作,改由王怡继任。
而卫西谛也在2002年辞去了“后窗看电影”版主的职务。在卫西谛看来,这时的网络环境已经和最初全然不同。起先,较为昂贵的上网费用和价格致使网民呈现出知识青年群体的倾向,而到了2000年前后,随着网吧兴起,网民群体逐渐扩大化和年轻化,“得风气之先”的第一批网民逐渐退出。而此时,平面媒体进入了蓬勃发展的黄金十年,许多像卫西谛这样的第一批网络写手,逐渐成为纸媒的专栏作家,或者在论坛没落后转向了博客写作。
《中国合伙人》剧照
“这几种方式只是写作的空间不一样,但是性质其实是一样的。写作是为了交流与分享,是志同道合的聚合,表达给谁听无所谓,但要把我想的东西说出来。”卫西谛感到,“如果说论坛是最早Web1.0的体系,那么到Web2.0后,明确的交互性就要求你得有明确的写作对象,有互动的感觉,也有了对流量的争夺。”
但罗新并没有就此放弃他的梦想,他打算开辟一个新的清净去处。“我退出的一个原因是,他们后来的参与方式也与我原来的出发点不太一致了。我的想法是参加的人固然应该有点思想追求,但它应该基于专业,从某个学科出发讨论问题,而不是一上来就讨论中国的政治问题,第一我不擅长这样做,第二我个人也不愿意这样做。可是往这个方向发展的局面没人能控制住,因为更多的人开始意识到网络是一个可以说话、讨论公共事务的地方。”
罗新的想法得到了好友陈爽、猪老二的支持,便诞生了后来的往复论坛。因为往复论坛上参加的人都以文史专业,特别是以北大历史系的师生为主,所以带有强烈的史学色彩。“当然这又出乎我的意外,因为我希望别太专业,但后来确实发展得过于专业,成为中国文史学界的一个重要的网站。互联网的发展方向的确不是你事先能够设计的。”不过在罗新看来,这是些后话了。
插图:Jessie Lin
“老冷”成了罗新的已经过去的青春符号。现在,作为历史学家的罗新跟本刊回首往昔,他感到,相对于今天日益撕裂的互联网世界来说,那时候网络上其实并没有太多不同的观点,反而在很多问题上大体都具备共识,“在全世界其实都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现在人们会感到非常紧张、不安。看起来撕裂是一个崭新的现象,但其实它一直都存在”。
罗新解释说:“过去很多人没有表达自己想法的条件,所以当几个声音大的人在表达想法时,不管这个想法是否合理,人们都会表示理解、支持,点点头,总之就是声音很少。那么不同意的人不大容易也不大习惯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夫妻之间、兄弟之间、朋友之间、父子之间怎么突然都撕裂了?其实不是撕裂,而是过去他不说,没有人注意到一家人彼此之间的观点如此不同,等到人们注意的时候往往都是战争等大事发生。但是近十来年,特别是随着智能手机的发展,人人都有条件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且逐渐成为习惯,令这种现象以崭新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创作不易,觉得好的朋友,帮忙点下赞哦,感谢您的举手之劳!
版权声明:内容来源于互联网和用户投稿 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