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苏醒,他还从未以这种方式感知过自己。有时他在一面镜子里盯住自己,看着那张覆盖着茅草般干枯褐发的长脸,摸摸尖削的颧骨;他看着从外套袖口里伸出好几寸的细细的手腕;他纳闷,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像独自一人时表现的那样显得滑稽可笑。
2、在高度专注的刹那,他有种密实的幻觉,好像自己被压缩了,很难从中逃出,也不想逃出。
3、即便是上午十点左右,山茱萸树纤细的枝条上结着的白霜闪闪发光,蜿蜒爬上杰西楼前那些巨大柱子的黑色藤蔓边缘满是彩虹色的晶体,在一片灰色的映衬下闪闪烁烁。
4、他已经开始备课了,斟酌考虑着各种可能性,一个人为某项工作的内容和主题努力拼搏时才会考虑各种可能性;他体会着语法的逻辑,他想自己能够感受到它如何从自身生发蔓延出来,渗透进语言,支撑着人类的思想。在他布置给学生的简单的作文练习中,他看到了散文的各种潜力和美,他渴望用自己感觉到的东西的感觉来激发学生的活力。
5、有时,他对学生讲课时,仿佛站在自我之外,观察着一个陌生人在给一群并不情愿聚集在一块儿的人发表讲话,他听着自己平板的声音在背诵着准备过的材料,从背诵中体会不到丝毫发自内心的波动。
6、斯隆慢条斯理地说:你必须牢记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
7、在最漆黑和冰冷的印刷文字中自动呈现出的心智神秘性的热爱---这种爱,他曾经深藏不漏,好像那时非法和危险的,现在开始表现这种爱了,起先还是试探性的,接着大胆勇敢,最后就完全是自豪地表现了。
他为自己发现的这种可能性即沮丧又深受鼓舞。他怀疑迟至十年后,才开始发现自己,他看到的这个形象比自己曾经想象的样子即不走又有些过头。他终于感觉自己开始成为一个教师了,教师不过是这样一个人,对他而言,他的书就是本质,就是给他一种职业尊严,与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蠢傻、缺点或者不够格没多大关系。这种领悟他无法言传,可是,一旦有了,就会改变自己,所以没有人会弄错其存在。
8、这是一种慢慢绽放的微笑,先从眼睛里开始,接着在嘴角绽开,最后整张脸都萦绕在灿烂、暗自克制和亲密的愉悦中。
9、他发现自己有些迷茫,怀疑生活是否值得过下去,是否曾经有过生活。他认为,这是某个时候人人都会想的问题。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出现在他们心中时,是不是跟出现在自己心中时一样具有这种不带个人色彩的影响力。这个问题会随之带来某种伤感,不过这是一种笼统的伤感,他想与自己活着他的具体境遇没有多大关系。他甚至都拿不准,这个问题蹦出来时具有非常显而易见的原因,与他的生活变化有关。他相信,这个问题来自这些年的日积月累,来自他开始对这些事物的领悟。他从这种可能性中体会到一种阴郁而颇具讽刺意味的快感。他努力获得的小小学问启发自己认识到,从长远看,世间万物,甚至让他获得领悟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谁无法撼动的虚无。
10、如今,人到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亦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人类生成转化的行为,一种状态: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创造、修改的状态。
11、从自己生命某个小小的核心滋长出的麻木深处知道,生命的某个部分结束了,而且自己的某个部分离死亡如此之近,他几乎从容不迫地看着这种逼近。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在某个初春的午后明媚清新的温暖中穿过校园。人行道边和前院里的茱萸树鲜花盛开,在他的注视中像柔软的云朵般颤抖着,
12、他往后靠在沙发上,望着低矮、昏暗的天花板,那是他们的世界的天空。他平静地说:“如果我把这一切都抛弃了--如果我放弃了,一走了之--你会跟我走吗,会吗?”
“会。”她说。“可是你知道,我做不到,你知道吗?”“嗯,我知道。”
“因为那,”斯通纳自我解释说,“那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几乎可以肯定我就不能教书了,而你--而你也会变得面目全非。我们两个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都将--什么都不是了。”-
“什么都不是了。”她说。“我们至少现在可以从这件事中走出来,还能做我们自己。我们知道我们是--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是。”凯瑟琳说。
“因为从长远看,”斯通纳说,“不是因为伊迪丝,甚至不是因为格蕾斯,或者因为注定要失去格蕾斯,才让我继续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对你或者我来说,这是个丑闻或者伤害,不是因为这是我们必须要克服的磨难,甚至不是因为我们可能要面对爱的痛失,只是因为害怕我们自我的毁灭,以及我们现在所做一切的毁灭。”
13、他的失落感,他的内心藏了很久的失落感顿时喷涌而出,彻底将他吞没,他任由这股洪流裹挟着,意志已失去控制。他不想搭救自己。接着他又深情地笑了,好像是冲着某个记忆而笑。他忽然想到,他都快到六十岁了,不应该受这种激情和爱的力量左右。可他还是难以超越,他知道,而且永难超越。
在麻木、冷漠、孤绝的背后,这种力量还在,强烈而稳定,永远都在那里。年轻时他不假思索、自由地释放这种力量,他曾经把这种力量投到阿切尔·斯隆展示给他的知识中--那是多少年前?在求爱和婚后的最初那段盲目、愚蠢的日子里,他曾把这种力量投放给伊迪丝。他曾把这种力量投给凯瑟琳,好像以前从未投放过。他还以古怪的方式,而且在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时候,把这种力量投到生活的每个时刻,而且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投入的时候,也许投入得最充分。这是一种激情,既非心灵也不是肉体的激情,而是综合了二者的力量,好像这些不过是爱的内容,爱的具体实质。对一个女人或者一首诗,它只会说:看哪!我活着。
14、他想当一名教师,他成了教师。但他知道,他永远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曾梦想过某种正直,某种绝对的纯洁。他寻找过妥协和突击性消遣某些无聊琐事。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却找到了无知。还有什么呢?他想,还有什么呢?
他还期望什么呢?他问自己。
15、他感觉已经从一次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整个人焕然一新。这是晚春或者初夏--从各种东西的样子看,更可能是初夏。后院的那棵大榆树的叶子染上了绚丽和光泽,投下的影子有种他熟悉的幽深的冰凉感。空气里有一种厚实,有一种沉甸甸,挤着青草、树叶和鲜花甜丝丝的香气,混合着、保持着,让它们悬浮在空中。
你还期望什么呢?他又想。
一种愉悦感油然而生,好像起于一丝夏季的微风。他模模糊糊回想起自己曾念念不忘失败--好像它有多重要。此刻,在他看来,这些想法太平康了,太不重要了与他曾经度过的生活相比太没有价值了影影幢幢的鬼魂开始在他的意识边缘聚集,他看不见它们,但知道它们在那里,正在聚积力量进攻某种他看不见听不着、可以感知到的东西。他正在靠近它们,他知道。但是,没有必要匆忙。如果他愿意,可以不理它们。他有的是时间。
这本书终被遗忘,而且没有派上用场,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任何时候,它的价值问题都几乎微不足道。他不曾有过那样的幻觉,以为会从中找到自我,在那已然褪色的印刷文字中。而且,他知道,自己的一小部分,他无法否认已经在其中,而且将永远在其中。
版权声明:内容来源于互联网和用户投稿 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