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永号 | 难忘我的婆婆

向永号

那条小河，宛如家乡清裳素颜的女子。

两岸葱绿，花香氤氲；水草摇曳，鱼虾嬉戏；河水清清亮亮，悠悠流过烟火阜盛的村庄，带来不绝如缕的欢乐。

走在小河边，清风送爽，河水清澈地映出我心心念念的婆婆。

婆婆已远离我多年。说起她老人家，健在的长辈没有不啧啧赞叹的。婆婆勤劳能干，是劳动的好把式。集体化时期，为了抢工分，她竟然半夜起床，独自下完半山坡的包谷，并背进公家的仓库。一个妇道人家，她擅长用牛犁田耕土，比着男人一样挑粪上山，抬岩搬木，栽秧打谷，修桥补路，丝毫不输男人半步。后来婆婆年纪大了，爸妈心痛她，反复做工作叫她歇下来，坡上坡下的庄稼莫再操心。爸妈的孝心，婆婆心领神会，思虑再三，决定操持家务，在家看护年幼的我。

尽管不事稼穑，婆婆仍旧没有清闲。每天清早，她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喂了猪食，把一群鸡赶上坡后，就急急忙忙地煮饭，生怕家人饿着。然后，侍弄周围的园圃，我在她目之所及的范围玩耍。一天下来，婆婆累了，就靠在椅子上打盹。夜晚，她和妈妈做针线活，把家人们踩破的鞋子、穿烂的衣服缝缝补补，补补缝缝。婆婆手脚麻利，妈妈自叹不如。寒冬腊月里，河水冷得刺骨。婆婆带着我和姐姐下河洗衣。她把衣服放在石板上，手拿洗衣棒用力地捶捣，接下来，又一件一件地搓揉，直到衣服里流出清水，才把湿漉漉的衣服交给我们。我和姐姐各持衣服的一端，向相反的方向使劲地拧，拧得不掉水了，就抖散理顺放进背篓。小河的水长着尖利的牙齿，不停地撕咬婆婆的手，婆婆的手又红又肿，慢慢地发紫。凛冽的风劲吹，刮着婆婆的脸。婆婆躬着腰，咬住嘴唇，不畏寒冷洗衣的情节，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婆婆心地善良，通明事理。家乡人都说，婆婆有一颗菩萨心肠。谁家受灾了，不管自己怎样拮据，她都要鼎力相助；谁家劳动力少，种田忙不过来，她积极帮忙去做；谁家发生男人打婆娘的事，她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义愤填膺地指责男人，然后把两口子劝得和和气气……伯母婶娘们信任婆婆，一有空闲，就来我家同婆婆话家长里短，聊前世今生。如果家人之间发生龃龉，她们也乐意向婆婆倾诉，听她指点迷津，温婉地劝解。

一次，我与几个伙伴玩耍，踩坏了乡邻的白菜。那位乡邻非常冒火，但是碍于情面不好发作。婆婆知道后，没有责怨，而是带我上门道歉，并把我家的半丘白菜全部拿来赔偿。我不服气地说，不是我一个人踩的，怎么就我一家赔？婆婆耐心地指出，你做错了，应该赔的。吃不得亏，到不了一堆，吃点亏要什么紧呢？后来，那几位家长纷纷仿效婆婆，并给我家背来了白菜。婆婆笑着推辞，孩子们知错就好，都是乡里乡邻的，几蔸白菜不必往心里记。

婆婆笃信，那条小河滋润着家乡的万物，是有灵性的。河水丰盈、清澈，家乡就会生机勃勃；河水干涸、断流，家乡就会枯萎遭罪。我自小耳濡目染婆婆护河的种种。她主动巡河，发现有人往河里抛杂物倒垃圾，会上前理论劝阻；发现有人故意破坏河堤，马上跑过去训斥制止；发现有人用药闹鱼，用电电鱼，不管你是谁，她都不允许。婆婆说，河水像不懂事的孩子，河堤一旦毁坏，河水就会迷失方向，东奔西窜，祸害庄稼与生灵。但凡遭遇暴雨河水猛涨的时候，婆婆总是心急如焚。她吩咐爸妈放下手头一切事情，赶快邀人整修河堤。把我妥善安顿后，她不顾自己年迈体衰，主动加入整修河堤的队伍。看到婆婆来修河堤，村民们往往感动不已，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小时候，我经常粘着婆婆，要她背我四处游走。婆婆喜欢刮我的鼻子，笑着说，你个淘气鬼，不让婆婆的背膀清闲。天气热了，她和村民们一样，背着我来到河边歇凉。这时，小河里欢乐满满。捣衣声、戏水声、吆喝声，声声悦耳。小伙伴们占据了一个小潭，玩水仗，扎猛子，咕噜噜吐气泡，有的仰面躺着，悠闲地享受河水的清凉。

我使劲地拍婆婆的背，要去小河里玩耍。婆婆不答应，她深知我体质虚弱，担心我在沁凉的水里浸泡。我偏偏不依，便放声大哭。婆婆只好讲故事来哄我。婆婆说，家乡的小河是小龙女的化身。有一天，小龙女从山洞里出来游玩，看见家乡遭受严重的旱情。小河冒起了白烟，岸上的草木干枯，鸟儿不见了踪影，远远望去，村庄一片萧索萎靡，乡亲们纷纷卷起被子，拖起家具，准备集体逃离村庄。小龙女悲伤得流泪，她劝说乡亲们别走，自己则躺在河里不停地翻滚。须臾间，小龙女不见了，河里的水陡地涨满，波涛滚滚，满眼一片葱绿。乡亲们好生感动，兴高采烈地返回家里，升起了旺盛的烟火。

我的身体虚弱需要滋补，婆婆经常给我开小灶。用自己攒了又攒的钱，给我炖鸡汤；她常去河里捉鱼，给我熬鱼汤。在婆婆的精心调理下，我的体质慢慢地好起来。身体好些后，我有点不听话了，偷偷地找村里的伙伴疯玩。我们爬到旧仓库的楼上，玩你追我赶的游戏。正在兴头之际，我不小心踩中了一块烂木板，从楼上掉下来，当场就晕了过去，不省人事。婆婆知道后，哭哭啼啼把我送往医院。检查后，医生说左手肘关节骨折，其他地方尚好。婆婆松了一口气，抱着我的头，连连祈福，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几天后骨头复位，医生开了些草药，说可以回家治疗。每天，婆婆用一块布包紧草药，沾点水，耐烦地把药捶了又捶，直到捶得粘粘糊糊，才贴到我的伤处，再用纱布绑紧，轻轻地吹几口气，然后放在吊带上。药贴上去后，凉飕飕的，格外舒适。

读大学后，与婆婆相处的日子越来越少。每次回家，婆婆都走好远的路来接我，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她说她没用了，挣不到钱给我买好吃的了；她说她身子骨不行了，不能上树采摘我喜欢吃的果子了；她说婆孙俩好难见面了，一同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婆婆老了，腿脚不便，煮饭炒菜很是吃力。我回家了，她坚持要亲自下厨。婆婆从柜子里取出黄澄澄的腊肉，拿着涮把来到小河边，我提着白菜跟在她的后面。婆婆选择一块干净的石板，把腊肉放在上面，用涮把来回地涮，然后在水里清洗几遍，站起来用力一甩，把腊肉洗得亮晶晶的，看不见一丝尘垢。下厨时，婆婆不让我帮忙。她弓身把菜切好，然后一边不停地烧火，一边麻利地爆炒，忙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香喷喷的饭菜弄好了。婆婆一个劲地给我夹菜，叫我多吃点。看着我大快朵颐的样子，婆婆笑得十分开心。婆婆的笑容像一团团焰火，在我的身上燃烧，燃烧……

婆婆老了，住着住着，就老了。婆婆老了，永远地离我而去。家乡的小河清清亮亮，生生不息地流淌。婆婆的身影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清澈，越来越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