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漋(1669-1742),安徽休宁人,康熙三十三年进士,在康熙朝做了两任浙江学政。雍正即位,汪漋的仕途迎来了爆发期,连续几次提拔之后,雍正三年十月,被授广西巡抚职务。如此人生际遇,是所有寒门士子梦寐以求的。
然而,汪漋的广西巡抚只干了6个月,江西巡抚仅仅做了8个月,封疆大吏旅途就此止步。是贪墨?渎职?党争?都不是。原因非常吊诡。
雍正四年二月,第一次使用奏折言事的汪漋,就被雍正皇帝骂了“居心不纯”。三个月之后,被调往了江西。不管怎么说,这次调动都是不正常的。怎么回事呢?
赴任广西之前,皇帝当面交办了一个任务,就是访查“左江镇总兵梁永禧居官如何,据实具奏”。汪漋是这么上奏的:
臣到任后,因左江镇总兵驻扎南宁府,与省城相距甚远。臣密加访查,梁永禧办理营务尚去得,在地方亦不多事。伏惟皇上至圣至明,无远不燭,凡臣下贤否之分,难逃日月之照。臣履任日浅,耳目未周,不胜惶惧之至。
汪漋说了三个意思:一是梁永禧办理营务说得过去,在地方上也不多事;二是皇上最为圣明,地方再远,臣子好坏难逃天子慧眼;三是南宁府与省城桂林之间挺远,自己到任不久,耳闻目睹不一定周全,内心感到非常恐惧。
看起来四平八稳的奏折,一下子惹恼了御下严苛的雍正皇帝。雍正怎么骂汪漋的,骂得有没有道理,我们看一看雍正的朱批。
既云履任日浅,耳目未周,则“办理营伍去得,在地方不多事”之奏,亦属荒唐。
既然履职时间短,听到的东西不全,那么,关于梁永禧的评价肯定是荒唐的。雍正皇帝先是从文字上找了汪漋的毛病。
桂林不过数日之程,即以为相距甚远,京城去粤西数千里之遥,而谓朕之“圣明无远不燭,其贤否之分,难逃日月之照”云云,何不体情理,一至于此耶?尔初次奏折,即如此依违瞻顾,居心不纯,已见一斑,殊大失朕之所望。
桂林距离南宁区区几天路程,你以为“相距甚远”,京城离南宁几千里地,臣子是否贤良,却难逃皇上“日月之照”,不通情理啊!雍正皇帝接着又从逻辑上跟汪漋较了真。
如果朱批到此为止,那不是雍正的做派,也不是雍正的水平。接下来的一番话,才是他的真实用心。
封疆大吏既受国家知遇之恩,当思竭力致身之义。切忌柔佞巧诈,独善己身,而不乃心国计。朕披阅所奏,甚忧汝不克胜此任也。勉力为之!书生章句虚文,非此任所需之物。苟不以实心行实政,秉公甄别贤否,据实入告,动辄瞻前顾后,持首鼠两端之见,以图自便,则大负朕用人之意矣。勉之慎之!
封疆大吏既然受到天子知遇之恩,应当尽心竭力报效国家,切忌玩弄小聪明,想方设法保全个人。像书生一样玩弄虚头八脑的文字游戏,不是巡抚这个职位需要的作风。如果不能实心实意做事,秉持公心辨别官员好坏,实事求是向上级报告,相反,首鼠两端、瞻前顾后,预先给自己留退路而不讲真话,那就辜负本皇帝为国择人的心意了。
责骂看似严苛,倒也能看出皇帝教导汪漋为官做人的一番苦心。责令访查“左江镇总兵梁永禧居官如何”,是对汪漋的信任,是对臣子的天恩。汪漋对于梁永禧只有一句话评价,而且没有实质内容,怎么看都是不负责任的。
一省官场圈子就那么点大,作为主官,用三个月时间去了解辖区内镇总兵的为官声望,决不是一件难事。按照常理,对于梁永禧的评价,好的坏的都会有,真的假的说不清,汪漋只要归纳一下,如实向皇帝报告就行了。可是,汪漋没有这样做。
科举出身的汪漋,用自以为深厚的文字功底跟雍正皇帝兜起了圈子,打起了哈哈。模糊表达观点,看似说了,其实什么也没说。他是在跟皇帝玩心眼,在卖弄自己的小聪明。这点小把戏,肯定难逃雍正“日月之照”了。这位皇帝,可是自诩可以看穿臣子“肝肺”的。
让汪漋去访查梁永禧居官如何,与其说是工作安排,倒不如说是雍正皇帝惯用的“术”。
作为官场特务文化的集大成者,雍正皇帝有多个渠道去了解一名中级官员的品德、才能、为官表现。从梁永禧后来的仕途发展情况看,他在“左江镇总兵”任上的表现算不上“卓异”,甚至存在一定的杂音。对此,汪漋一定是可以打听到的。是出于对满族大臣的忌惮,还是害怕承担失实的责任,不得而知,结果是,汪漋选择了向皇上作了信息过滤。
没有通过雍正皇帝考察的汪漋,于雍正四年五月,被调往了江西。还好,仍然是巡抚。
雍正五年二月,汪漋卷入了江西乡试考官查嗣庭、俞鸿图收受举人牌坊银两一案。九卿、詹事、科道议论,奏称汪漋应该与副主考俞鸿图一起按律治罪。
雍正皇帝发话,举人交纳的牌坊银是“规银”,非一般脏银可比。汪漋作为封疆大吏,竟在这个当口与收受规银的钦差主考买卖房屋,“应加处分,以儆将来”。这个人还算老成,“著降四级,以京员调用”。
由此可以看出,雍正还是给了汪漋改过的机会。然而,活该汪漋倒霉,就在当月,一份看起来没有问题的奏折,竟然惹出了大麻烦。又是咋回事呢?
雍正五年二月,正在被“立案调查”的汪漋,不知是出于讨好还是表现,向雍正皇帝上了一份奏折,请示一项工作。
江西地方旧有一项杂税叫“落地税”(其他省份也有),是对出售农副产品或手工业制品的小商贩就地征收的一种税。在个体商业和手工业不发达的地方,这种税的征收难度很大,不容易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
在白潢担任巡抚时,便不再从小商小贩手里征收这种落地税了,改由巡抚司道每年的公捐银两代为缴纳,然后呢,编造假名册往户部上报,而负责征税的官员仍然保留。
白潢离任之后,先后接任的两位巡抚同样照此办理,逐渐就形成了一种惯例。汪漋以为此举不符合朝廷法度,请示雍正皇帝是明令取消还是要恢复收取。
就是这么一档子事,又一次惹毛了雍正帝。
雍正皇帝上谕是这么说的:
国家经制钱粮,岂臣子可以意为增减?若江西此项锐银不应征收,则白潢应奏请于圣祖仁皇帝施恩豁免;若系地方应征之项,则自应令商民完纳,何得将公捐银两代商完课,曲市私恩,以博无知小人之称颂,并不计及将来之可永行与否?且此端一开,他省督抚何以催办国赋?似此沽名邀誉、大奸大诈之行为,岂人臣事君之道?
作为一国之君,雍正帝义正辞严地讲了一堆道理。
国家的钱粮税收,怎么可以任意增加或减少?如果江西不应该征收落地税,白潢应该请求康熙皇帝开恩豁免;如果是应征之税,就应该让商民自行交纳,怎么可以违反国家法度去收买人心?这样先例一开,其他省份的督抚怎么去催办国赋钱粮啊?像这种沽名钓誉的大奸大诈行为,哪是人臣侍奉君主的道理呢?雍正皇帝当然没有说错。
把前三任巡抚不符合政策的做法向雍正报告,汪漋的动机,可能有三个方面:
其一,江西政务有这么一件事,一直以来朝廷不知道,向皇上报告以示忠诚;其二,这项工作应该如何处置,不敢自作主张,请求皇上明示;其三,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落地税不能如数缴纳,或者将来朝廷追究责任,主要是白潢等人之过,我既没有欺君,任务完不成也情有可原。
官场之上,有些事情应当只说不做,有些事情应当只做不说。尺寸如何拿捏,全凭个人功夫。这点道理,以汪漋的阅历和悟性,不可能不懂。他把这个球踢给了皇上,事实上又玩了一把小聪明。
他的小心思,被雍正皇帝看得明明白白,于是发出了灵魂三问:
汪漋身为巡抚,凡事不能据理而行,乃将白潢所行悖理之事奏闻于朕,冀朕批示。朕若批令将锐银豁免,则是国家之经费,圣祖仁皇帝六十余年所未免者,而朕安能任意轻免之耶?若朕批令仍向商民征收,则是白潢已免之项,而朕复行征收,无知愚民,岂不归怨于朕乎?若批令照白潢之例,以公捐银两代商完课,则国体何在,有此治天下之道乎?
先皇帝六十多年没有豁免的款项,我能轻易下令免除吗?如果批示继续征收,那些无知百姓不是要把怨气撒到我头上来吗?如果批示按照白潢的办法实行,国家典章制度尊严何在,有这样治理天下的道义吗?
有一种人格叫做敏感型人格。这种类型的领导者,对于事物的感知格外敏锐,善于察觉情绪,过度关注细节,要求别人和自己都十分苛刻,有时候还会放大自己的负面情绪。雍正皇帝恰恰是这种人格。
汪漋的小聪明,着实刺激到了雍正帝敏感的神经。下意识地认为,汪漋在给他设圈套,给他出难题,要让他陷于不仁、不明、不义。否则,一个简单的工作请示,不会导致他发布长篇上谕。
于是,汪漋就被降职调回了京城,从二品大员沦为从四品的光禄寺少卿。自此,汪漋再也没有过担当重任的机会。在雍正朝历经几番沉浮,甚至一度被革职。他的仕途高开低走,真的怨不得别人。一次汇报,一次请示,汪漋是怕承担责任,反而招来了更大的责任,正可谓小聪明便是大糊涂也!
人在场面上混,偶尔抖抖机灵,确实是可以讨得领导欢心的。小聪明有时候也能够得逞。但是,这个事的概率很不稳定。有的领导是真糊涂,有的领导是装糊涂,碰上个像雍正帝一样不愿装糊涂的,那可就容易弄巧成拙了。
做官做事,还是实在点比较牢靠。
本文参考文献:《清史列传·汪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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