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在龙场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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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通志·事前志二》载:公元1384年(洪武十七年),贵州宣慰使奢香受命建龙场九驿,公元1413年(永乐十一年)贵州建省,公元1508年(正德三年)春王阳明到达龙场,公元2021年7月23日,作者到贵州修文探访王阳明(守仁)先生“龙场悟道”之所。

龙场地处黔中腹地的修文县,在贵州西北约28公里万山丛中,奢香开九驿,龙场为首驿,是汉、苗、彝、仡佬、布依等民族杂居之地。

弘治十八年(1505年),明孝宗驾崩,15岁的明武宗朱厚照嗣位,次年(1506年)改元为正德元年。朱厚照做太子期间的玩伴,宦官刘瑾、马永成等八名侍从太监被重用,时谓“八党”。青春年少的武宗携群小杂沓,经出掖门,游观园囿,纵情逸乐。

内阁首辅顾命大臣刘健因“八党”旧竖携武宗嬉游无度,多次上疏劝谏,武宗碍于颜面,以“朕闻帝王不能无过,贵改过。卿等言是,朕当行之”,表示听从疏谏,过后依旧狎近群小,终不能改。

刘健等釜底抽薪,连上奏章请诛“八党”,武宗慌了神,遣司礼太监到内阁府向刘健求情:“朕已经改过了,看在朕改过的份上赦免他们(八党)吧”。

刘健说:“他们(八党)得罪的是祖宗,不是皇上您赦免得了的”。刘瑾等眼看皇上都保护不了他们,犹如困兽,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上章乞骸骨,以辞职为挟,步步紧逼。刘瑾等一群老男人整天围着十多岁的年轻皇帝痛哭流涕,刺激武宗朱厚照肾上腺激素分泌增多,血液循环加速,心跳加快。血脉偾张的武宗将王岳等人下诏狱,顷刻之间,情势大变,“八党”宽宥不予问罪,委刘瑾掌以司礼重任,刘健、谢迁请求致仕还乡。

时任南京户科给事中御史的戴铣上奏,提出:“请取回刘、谢并劾权阉刘瑾疏”,要求把刘健、谢迁等内阁老臣请回,弹劾宦官刘瑾。正德元年冬,权宦刘瑾逮捕戴铣等二十余人,王阳明向皇帝上奏章救戴铣,刘瑾怒,廷杖四十,逮王阳明下诏狱。《明通鉴》记载,王正德二年春闰月王阳明出狱,谪贵州龙场驿丞。

贬谪贵州,是王阳明遭遇生死危机的开端,为了化解贬谪途中被追杀的死亡危机,王阳明自造伪托“投江游海”焦点事件,成功转移朝野对王阳明的注意力,化解了贬谪途中的死亡危机。据明代杨仪《高坡异纂·卷下》记载:

新建伯(王阳明)初被谪至杭寓胜果寺,恐逆瑾议其后,托投江死,留题于壁。其序略曰:“予余姚王守仁也,以罪南谪。道钱塘以病且暑,寓居江头之胜果寺。”一日有二校排闼而入,直抵予卧内,挟余而行。有二人出自某山蒙茸中,其来甚速,若将尾予者既及。执二校,二校即挺刃厉声曰:“今日之事,非彼即我,势不两生。吾奉吾主命,行万余里至谪所,不获,乃今得见于此,尚可少贷,以不毕吾事耶。”二人请曰:“王公今之大贤,令死忍下,不亦难乎?”二校曰诺,即出绳丈余,令予自缢。二人又请曰:“以缢与刃,其惨一也。无已,令自溺江死何如?二校曰:“是则可耳。”将予锁江头空室厨中,予从窗谓二人曰:“予今夕固决死,为我报家人知之。”二人曰:“使公无手笔,恐无所取信。”予告无以作书,二人则从窗隙与我纸笔。予为诗二出首,告终辞一章授之,以为家信。遇刘瑾派锦衣卫追杀,置衣冠于岸侧,托言投江以脱……,王公七日后至广信府,自言入江有神人救之。

王阳明的好友湛若水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记录了“投江游海”系王阳明自导自演的一场独幕剧:“人或告曰:阳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诗曰:海上曾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徵矣。甘泉子闻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为之作诗有云:佯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及后数年,会于滁,乃吐实”。

王阳明脱离贬谪途中的死亡危机,不等于脱离死亡的威胁。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如王阳明在《瘗旅文》中所述:“瘴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

王阳明的弟子钱德洪在《王文成公年谱》记载:“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

王阳明的两名侍从因水土不服而生病,王阳明端水端饭伺候两名仆人,为他们歌诗解其抑郁。仆人因病情绪低落,阳明唱越剧杂以诙谐幽默的唱词设法逗他们乐,帮助仆人摆脱死亡威胁。

正德四年秋月三日,一位自称来自京城的吏目,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赴任路过龙场,投宿于土苗家。将近中午时,有人自蜈蚣坡来,告诉王阳明说:“一老人死于坡下,傍有两人哭之甚哀”,死的人应当是吏目。薄暮时分,又有人来告诉王阳明说:“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看样子是吏目的儿子死了。第二天,又有人来告诉王阳明说:“看见坡下积尸三具。”吏目的仆人也死了。

王阳明念暴骨无主,准备带领二童子持畚、锸埋葬主仆三人,二童子面露难色。阳明慨然叹说:“今天的他们就是明天的我们啊!”,二童子因此忧伤落泪,王阳明做《瘗旅文》记之。

面对谪居中的死亡危机,王阳明不能再伪托“投江游海”,自欺欺人了,他首先要做的是改善居住环境。阳明谪居龙场三年有余,因居住环境恶劣,曾三易其居。初到龙场,他结草庵而居,以《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诗记其事:

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

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

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

灵濑响朝湍,深林凝暮色……

临时搭建的草庵虽高不及肩,聊可寄托因长途跋涉而疲倦的躯体,遍布草庵四周的荆棘自可作为庇护的篱笆,屋前的土阶因涴漫而无法分辨,风中的草庵萧条荒凉、疮痍满目,下雨天草庵虽雨脚如麻却易于修补,门前水波泫泫,暮色幂幂,林深如黛……。

王阳明妙笔生花,却难掩心中的惆怅和郁闷,也只能借酒浇愁,得过且过:“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

王阳明在《何陋轩记》一文中记载了他结草庵而居后,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因石穴阴冷潮湿,龙场百姓帮助阳明伐木筑轩以居。《王阳明年谱》也记载:“居久,夷人亦日来亲狎。以所居湫湿,乃伐木构龙冈书院及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以居之。”

湛若水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提到王阳明“五溺”: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躬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五溺”是王阳明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萃取”与“淬火”过程,是他在龙场面临性命之忧,而能保持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的基础,龙场清静无为的环境给了王阳明反刍与沉思的机会。

谪居龙场的王阳明数易其居,是企图远离死亡威胁的外在表现。据《王阳明全集·年谱》记载,“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

经历了死亡,身处随时可能死亡的环境,王阳明意识到他对生死问题尚未觉悟,在龙场,他开始思考“死亡”这一人生终极命题。

人的一生,喜、怒、哀、乐,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自由、公正,平等都变动不居,难以把控,人终其一生,都极力趋利避害,喜赢怕输,厌恶损失,追求自由,却在唯一不变死亡的枷锁中度过一生。

《论语》中季路(子路)问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面对鲁莽的子路,孔子避死亡而不谈,孔子这种因材施教的方法,造成世人认为儒家搁置死亡问题不谈的错觉,成为中国人忌讳死亡、恐惧死亡的文化根源。

道家对于死亡要超脱的多,《道德经》第50章提出“出生入死”,意为:生为死之始;死是生之终。

来到龙场“阳明先生遗爱处”,进入阳明小洞天,看到洞中凸起若墩的石头,方悟王阳明所说的“石墩”,并非石棺,阳明以洞为椁,以墩为棺,蛰居于阳明小洞天洞中石上,像是伏卧于椁中之棺,王阳明以终为始,从“生为死之始,死是生之终”中悟出了“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的“知行合一”心学思想。知与行是一体之两面,互为表里,如阴与阳,夜与昼,呼与吸、生与死。

日本近代著名哲学家,《日本之阳明学》的作者高濑武次郎说:“若不明生死之理,难免临大事而狐疑之丑。此特为王学之要也。”

《传习录》记载,先生(王阳明)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创刊于甲午战争次年1896年的《阳明学》42号“社说”云:“阳明先生树儒学之旗,其学之根本在于死生之悟。”

王阳明曾言:“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

我阅《传习录》,读到:“澄在鸿月卢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比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

王阳明的弟子陆澄收到儿子病危通知而忧闷时,王阳明没有安慰陆澄,却对他说:“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感觉王阳明不通世故,不近人情,却没有体会到阳明所说的:“良知二字自吾从万死一生中体悟出来,多少积累在,但恐学者见太容易,不肯实致其良知,反把黄金作玩铁用耳。”

对死亡的态度是阳明心学最隐秘,也是最难跨越的一道门坎,跨过这道门坎的人更容易理解阳明心学的内核,王阳明担心一语道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宝贝,学者得之容易,玩弄于股掌,鼓噪于唇舌,不用功落实,有负良知之说。

死亡带给人的是恐惧、痛苦与屈辱,因此,世人少有主动接纳,多为排斥与抗拒。即使是耶稣临到十字架之前,知道自己“被卖在罪人手里”,也会“忧愁起来,极其难过”,“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他来到客西马尼园向上帝祷告祈求:“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杯离开我”,耶稣口中的“这杯”即指死亡。

龙场,就是王阳明的客西马尼园,在这里,他摆脱了死亡的羁绊,超越了命运的束缚,背负“知行合一”的十字架,走出龙场,开始了他的“布道”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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