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突围记——东北抗联女战士李敏回忆一次战斗中脱险

发布啦 0 0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我们抗联第六军一师一支二十来人的小部队,在黑龙江东部的完达山一个高高的雪峰下,点燃篝火露营了。

完达山,位于长白山山脉北延段,山脉主峰神顶山延伸在虎林与宝清分水岭上。我们抗联经常穿梭在这茫茫林海雪原间打游击。

我们的宿营地只有一个大火堆,战士们由于白天爬山行军疲倦了,在雪地上铺些树枝,把背篼作枕头,紧紧地围着火堆睡了。

黑夜包围着这个火堆,鹅毛大雪飘落在他们的身上,白白的一层。两个伤员,因为伤口没有药治疗而发炎了,翻来覆去地呻吟着。

只有师政治部徐光海主任借着火光,在写着什么,手冻得好像连铅笔都拿不住了。

他近来肺病复发,咳嗽得很厉害,再加上挨饿受冻,瘦高的个儿显得更细高了。虽然他才三十二岁,但看他那憔悴的脸色,已像四十多岁的人了。

第二天拂晓,这支小部队开始出发了。我们已经被一伙凶残的日伪军日夜追剿,围困在山里已经半个多月了,断绝了粮食,缺乏冬服,正准备冲出重山和敌人的封锁,解决供给问题,并补充部队。

军里被服厂裴盛春厂长毕竟是心细的女同志,像过去一样,当队伍走后,总要到各个火堆旁检查一遍,然后才放心走开。

她忽然发现我站在一棵大杨树旁,用刺刀刻着标语。

“小李子,快走吧!不然你会掉队的!”她着急地催促着,关心着我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

“我就快要刻完了!”我因为着急,手又冻得不灵活,所以好不容易刻完了最后的“!”号。

我后退两步,小声读了一遍:“抗日救国是每个中国人民的光荣责任!”然后满意地笑着追队去了。

我们踏着深过膝盖的雪地,穿过密密的丛林,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峰,横过一个又宽又长的沟塘子,向光秃秃的雪峰——姜家窑山走去。狂风呼啸着,使人抬不起头来。

正午十二点,我们登上姜家窑山峰了。徐主任站在同志们新踩的小雪道旁,向后看有没有掉队的同志,嘴里催促着:“快!跟上队。”

裴盛春厂长站在队伍的中间,前后注视尖兵小马和殿后的刘排长。队伍离山最高处还有一百米,小马已经爬上了山头。

他忽然发现敌人的一个大个子尖兵也上来了。那人只顾弯着腰,眼睛看着地爬上来。

小马猛扑过去,但他个子太小,被那敌兵压在下面了。当敌人拔出刺刀,正要向小马猛刺的时候,刘排长及时赶到,“砰”地一枪,敌人脑瓜开了花。

刘排长向自己的队伍挥了挥手,表示发现敌人。徐主任、裴盛春知道敌人从北山上来了,立刻命令大家飞速抢占山头。

小马卧下来,以敌尸作掩体物,向冲上来的敌人射击。第一枪就把挥舞着指挥刀的敌人打倒了。

我也连滚带爬地去和小马卧到一起,向敌人射击。

敌人企图抢夺山头,像一群野猪似的向上爬来,这二百多名敌人,武器弹药充足,力量强我十倍。

徐主任视察了一下:我们所在的山峰西面是数丈深渊,悬崖绝壁;南面是刚才我们过来的又宽又长的没树木的雪沟子;东山较近,而且有树木可以掩蔽。在这种情况下,抢占东山,是最迫切的了。

他爬到裴盛春身旁说:“我领几个人,从东山迂回到北山袭击敌人,你们在这先顶着,等听到东山枪响,就撤向东山!”

裴盛舂连忙答“是”,眼睛仍不停地望着敌方。

“跟我来,抢东山!”十多名同志立刻提起枪,在徐主任带领下向东山飞奔而去。

敌人以越来越密集的火力掩护冲锋,迫击炮弹在裴盛春他们身前身后爆炸,白雪和土块一齐飞起,落到了身上。他们的身体被埋没了,一打滚,又爬了出来。

这时东山的枪声响了,而且可以听得出是对打的声响,这表明敌人也去抢占东山了。

敌人继续冲上来。裴盛春他们离敌人只有一百米远了。小马从敌尸腰间摸出个手榴弹来,狠狠地说:“你们来吧,叫你们尝尝这玩意儿!”

他使劲扔出手榴弹,敌人的机枪手和其他五六名敌人一齐送了命,机枪也哑巴了。

刘排长立刻滚身下去夺取机枪。就在小马扔手榴弹的一刹那,一颗子弹从他腹部穿过,血淌下来。我赶紧爬过去,扶起小马的头叫道:“小马!小马!”

小马被鲜血染红了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力睁开了眼,微笑着,耳语般低沉地说:“干——下一去一吧,小一李一子!”

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小男孩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枪声仍在继续紧张地响着。敌人开始又向我们猛攻了,叫喊声使人呕心。

我轻轻放下小马的身子,抓起小马那支沾满鲜血的步枪,朝冲来的敌人就是两枪,两个敌人应声倒下。

这时我看见刘排长已经爬到机枪跟前。他刚伸手去抓机枪时,敌人又扫上一排枪,子弹像雨点似地落在他身上。刘排长也壮烈牺牲了。

敌人从三面冲上来。同志们已经弹尽援绝。“快退,向东山!”

裴盛春发出了转移的命令。眼看敌人追上来了,突围的可能性很小,我就顺势跳进了一个树坑,坑里的雪马上把我埋上了。

我听见裴盛春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她的最后一声呼喊被一阵机枪声淹没了。

敌人的骑兵从我身旁飞奔而过,马蹄险些踩到我的头上。我想,身旁还带有刺刀,万一被敌人发现了,就和他们死拼一场。

“快快的!快快的!快快的!”这是敌人的催促声。

接着是同志们激昂的歌声:“高高举起呀,血红的旗帜!”

“啪!啪!”这是打人的声音。

但歌声还在继续:“宁愿战死,不愿国亡!”

“巴格牙鲁!”这是日寇的打骂声。

接着是两个女战士的合唱。我听出这是毕荣和金凤淑的声音。

我想,难道我能躲在这里,让自己的战友被敌人抓住这样折磨吗?

不!我应当出去,我有一把刺刀,可以砍死敌人,哪怕砍死一个,也让敌人知道女游击队员的厉害,说不定还能救了毕荣她们。

但我又转念:不,不能作无价值的冒险!徐主任和裴厂长常说,我们要保存力量,即使是保存下来一个,也还可以东山再起。

我痛苦地忍耐着。敌人的吵闹声,枪声,踩雪声也渐渐远去了……

徐主任他们在东山被包围了,大部分同志都已经战死。他自己边打边退,一口气打死十几个敌人,直到腿部受伤,只剩下两颗子弹的时候,还用一颗子弹打碎了敌人的脑袋,用剩下的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宝贵生命。

徐主任的英勇牺牲,打破了敌人想活捉到鼎鼎大名的抗联六军一师政治部主任——徐光海的计划。惨无人道的日本鬼子,只能拔出战刀,割去徐光海同志的头颅……

天已黄昏,布满黑云,狂风在怒吼。我想站起来,但觉得两条腿硬邦邦的不能弯曲,好像不是自己的腿。

我勉强从雪坑里爬出来,裤子上的雪已冻成了一层薄薄的冰。我用手使劲搓掉裤子上的冰,并用手帮助腿做弯曲的动作,经过许多次活动,我勉强站了起来。

四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到孤独和恐惧,神经质地打了个寒颤。我怎么办?往哪里走?没有星星,辨别不出方向。但我不能停留在这!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找自己的队伍!

我把没有子弹的三八式马枪背在肩上,开始往前移动,并向自己下命令:“勇敢些,小李子,快走!”

刚向南走了两步,我又想:到北山、东山看看,也许有负了重伤的同志需要有人去照顾一下,如果这样,该多么好呀!我可以背着他,一同去找游击队。

我又向沟塘子跑去,边跑边喊:“同志们!我是小李子!”

回答的只有深山阵阵的回声,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又往东山跑去,跑了好长一段,在坡上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我觉得累了,就坐在绊倒的东西上,并且用手摸着。我摸到的不是倒木,也不像雪堆,这是什么呢?我低头一看,啊!是一个死去的人头,还有一嘴黑胡子。

“啊!”我惊吓地叫了出来。我的腿像不能控制的机器,只是向前飞奔。

我翻过了两个大山,跑到一个山顶上,又被什么绊倒了。

我只是在二十四小时前,喝了点榆树皮煮的汤,以后再没吃东西,此时累得通身是汗,饿得腿也发软了。

我爬到绊倒我的倒木上,休息了一会儿,顺便抓一把雪送进嘴里。

由于饥饿和一天的紧张战斗,疲劳达到了极点。我多么想睡一会儿啊!不到几分钟,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我听到一阵“嗷——嗷——嗷”的怪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猛醒过来。啊!是一群狼,头狼在不远的山顶上嚎叫着,好像在呼唤其他狼群。

我知道,茫茫林海雪原间,经常有豺狼虎豹,熊,狍子等凶猛的动物出入,而且悄无声息突然对你发动进攻。想到这里,我瞬间头皮发麻,冷汗直冒,立即站了起来。糟了!身边没带火,不能点火堆,枪里又没子弹,怎么办?难道能让狼把我白白吃掉吗?

不!我不能成为狼的肉食,我要活,我要活下去!我要消灭更多的敌人,为同志们报仇呢!

我一边跑一边用木头敲打着树干,企图吓跑狼群。我不时被倒木绊倒,脸被树枝划破。

我爬过了一座座小山,又爬过了一道道的沟。听不见狼的叫声了,我停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将几团白雪填进嘴去,觉得心神安定点,就斜倚在松树的树干上。

午夜,狂风刺骨,寒风凛冽,阵阵寒风把雪沙吹得满天飞,四周阴风飒飒,只能看见到处都是白雪皑皑,没有任何动物发出声响。

方圆数百里的完达山,夜雾朦胧,白雪皑皑。巨大的松树密如蒿麻,繁盛的松针遮天盖日。森林中阴风惨惨,寒气逼人。

风雪早已停止了,万籁俱寂,偶尔有山风吹动树林掉落下雪块的声音,间或有一阵大风刮过,来打破这片茫茫无边的寂静的山林。

我坐在那里,可能睡了片刻,醒来时,全身冻得直发抖,身体虚弱无力,两排牙“咯咯咯”地打颤。

脚上穿的帆布黄胶鞋,虽然里边有乌拉草,但由于脚出汗,外边雪化进去,里边的脚布也都湿了,冻得又麻又疼。

我突然意识到,脚如果冻坏了,那就一切都完了。我已经从敌人的包围中冲出来,又从狼群里逃出来,绝不能向严寒屈服,要想尽一切办法保全两只脚。

我用尽全身之力,脱了几次鞋,最后好歹脱掉了。我用雪往脚上冻处摩擦,约有一小时,觉得痛得更剧烈了,好像许多根针同时刺来似的。

哦!我明白了,这是好转的征兆,脚有知觉了。我咬紧牙,继续用头上戴的皮帽子上的绒布搓擦,然后将两脚装进皮帽子里,但脚和手指的疼痛仍没减轻。

我虽然以极大的努力控制着,泪水仍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问题又来了,没有乌拉草和干脚布怎么办?

我打开背篼,找出了两块布。这是今年五月间,在小兴安岭格节河畔,正与敌人战斗时,不巧我的初潮来了,裴厂长送我的月经布。

我用布包上两只脚,然后再穿上已冻得邦硬的鞋,好不容易直起腰站起来,一拐一拐地走了。

星星还在闪烁,但东方已经放亮了。青松逐渐从黑暗中出现,树林苏醒了。可以听见破晓前林中的一切声音:轻轻的松鼠叫声,啄木鸟的啄木声。

天快大亮了,我爬上一个高高的山峰眺望,但山和树遮住我的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经过一夜的乱跑,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太阳已经很高了,我没有目的地爬着。在山坡上遇见些小榆树,就把榆树皮剥下来向嘴里填,把嚼出的发粘的液汗咽下去。

我一边吃,一边将剩下的树皮往兜里装,干脆把树枝折断向袋里装,作为一天的给养。

到了一座矮小的白头山上,有不多的树,大部分是放倒了的柞树和桦树。我一看就明白了,这里曾经有人开过炭窑。

我高兴地加快了步子往前走,走到山顶上,依着树看去,西山比这山高,山下是一条南北方向的窄窄的沟子。

我突然发现沟子下边有烟,还有个小房子,并且有人往来。我对这突然的发现不知所措。

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队伍吧?万一是敌人的怎么办呢?

我从山的后坡绕过,再从沟塘穿过小树塘,找个隐蔽的地方向小房子摸去。

走到离房子一百多米的地方,发现有穿铁钉鞋的脚印,又发现有软软的手纸。我断定是敌人了。

正想着,有个穿黄军衣、戴黑口罩的人往前走来,可能是来解手的,忽然问:“打雷克?”(谁?)糟了!不管怎样,我先吓他一下,若不然就处于被动,暴露了底细就不好办了。

于是端起空枪喊:“别动!”

“红胡子!”这个敌人边喊边往回跑,敌人立刻开始乱打起枪来。

这时恰巧鹅毛大雪纷纷下着,我跑出去几步外,加上小树挡得很密,敌人发现不了。

敌人不知来了多少游击队,更想不到只是一个小女孩子,又害怕抗联游击队神出鬼没的战术,追了一会儿,看不见人影,也听不到游击队的枪声,就不敢再追了,只是远远地在打着枪。

听到敌人落在后面很远了。此时,我更虚弱和无力了,气喘得厉害,觉得胸部堵得难受,接着咳嗽两声,喉头瞬间发热,吐出了一大口血,眼前一阵发黑,瘫软地躺在树下。

太阳已经西斜了,冬天短短的白昼又要过去了。我手扶着枪坐起来,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向前走。

到了一个不大的沟子,在青松下有个水泉,冒着白雾,潺潺地流着。我被这泉水吸引住了,我跪在泉边的岩石上,打碎泉水周围的薄薄的冰层喝起水来。

我又站起来,往山坡上走,在阳坡上看见枯黄了的细软的小草,草上面盖着一层雪。我想,这细草也可以当做乌拉草用呀!

我坐下来拔草,换了胶鞋内已经湿了的脚布。我穿完鞋,又将换下来的两块包过脚的布收起来。

我在这个夜晚,又遭遇了一个“灾难”,那就是月经来了,而且流得很多,裤子湿了,接着就冻住了。

现在我必须忍受很大的痛苦才能移动一步啊!我把棉裤的前腰拆开,揪出一块棉花垫上,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我往高山上爬,希望能看见队伍露营的火光。我几次把挂在天边的星星当火光奔去,几次把树枝与树枝的碰击声当做是有人喊我。

我精疲力竭了,实在不能走了。如果在此刻一躺下,就没力量再爬起来了。我对自己说:“不能躺下,不能躺下!要刚强些!”

忽然望着正前方有个亮,但仔细一看,是东方明星在闪耀,我又失望了。天又开始亮了,我向山下一望,山下有个红亮。

“这也是星星吗?”我用力擦了擦眼睛,又看去,“啊!是火光!”

我像见到了救星,向着火光扑去。不!几乎是在爬行,倒木不断地拦住去路,绊倒了就又爬起来,好像什么也不觉得了。

离火堆仅有三四百米远,我突然停下来,决定在天亮前必须探明是什么人。

爬到距火堆一百多米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走到火堆旁说:“报告狄连长,西山坡有动静,但听不太清!”

“同志们,快起队了。”狄连长喊。

我听到“同志”两个字,一切都明白了,这肯定是自己人了,便往火堆扑去,没到火堆就不省人事了。

待我醒来时,狄连长正扶着我的头,给我水喝,嘴里不住地喊:“小李子!小李子!”

我只说了声:“同志们……”就泪如雨下,长久说不出话来。

拂晓,我又同六军一师的另一支队伍——狄连长等同志一起,继续踏上了新的征途。


李敏(1924年11月—2018年7月),女,朝鲜族,生于黑龙江汤原县梧桐河村,原名李小凤,李明顺,1936年冬12岁时加入东北抗日联军,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9年转为中国共产党。生前任黑龙江省政协副主席。

李敏少年时代就参加党领导的抗日活动,十二岁就成为抗联女战士,跟随李兆麟、冯仲云等革命先辈,在艰苦的环境中,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同日本侵略者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英勇斗争。解放战争时期,在黑龙江省开展建党、建政、人民武装,妇女工作,有力地支援了东北的解放战争。

1924年11月,出生于黑龙江汤原县梧桐河村。1936年冬,12岁的李敏加入东北抗日联军。参加革命后,担任过宣传员、卫生护理员、广播员、政治教员、地委宣传干事。历任连副指导员、团县委副书记、黑龙江省中苏友好协会组织部长,副总干事、省政府文教办副主任,教育厅副处长、党组成员,哈尔滨第一工具厂党委书记、道外区委书记、省委统战部副部长、省民族事务委员会主任、党组书记,黑龙江省第五、六届政协副主席。国际文化交流中心黑龙江分会副理事长。曾当选为省第一届党代会代表、四届省委候补委员、五届省委委员,黑龙江省三、四届总工会副主席,全总九届代表,第四届全国政协委员。

版权声明:内容来源于互联网和用户投稿 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本文地址:http://0561fc.cn/6588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