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现代西方文化,仍然不脱其外倾性而走了物质形象化之老传统。姑举他们几个大国的首都来讲。这些首都建设,正也是他们文化精神外倾及其走向物质形象化的一种具体例证。
如去英国伦敦,总要瞻仰西敏寺、白金汉王宫和国会。三建筑近在一区,就其历史演变言,实从一个而演化成三个。中古时期的宗教“神权”,下及近代国家的专制“王权”,再进到现代的立宪“民权”,不到一千年来英国全部历史上三个阶段的演进,都保留在那里。他们的历史文化精神,正可一瞻仰伦敦这一区的三大建筑而具体获得一影像。而由一个展演出三个,又是三个共存在一块。从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来看英国的国民性,是“最现实”的,又是“最保守”的,所以又最长于“适应”与“调和”。因其重视现实,一切过去现实都舍不得丢,要保守,而又要与当前现实适应调和。他们的现实主义,由一面保守、一面适应调和来完成。因此产出他们一种无理想而灰色的所谓“经验主义”。但这一种灰色,经过历史的长期累积,终于不得不变质。由淡灰色变成深灰色,再变,便慢慢地成为黑色,暗淡无光了。历史积累,遂成为英国人一种负担与束缚。英国人凭藉他们那一套重现实、重保守、重适应调和的经验哲学,而创出他们一段光辉的历史。但历史要再向前,而保守有限度,从西敏寺到白金汉宫,到国会,极相异的全保留,而且像是调和成为一体了,全部历史文化精神都从物质形象化中具体客观地放在那里。不论是英国人非英国人,来此一瞻仰,无不肃然起敬,觉得它了不得。困难的,是物质形象已定了型,极难追随此下新历史之无穷演变而前进。若要划地改造,则是另一回事。所以物质形象化,终于要使人精神被困惑住,新生命不易再发展。
再看法国巴黎,从凡尔赛宫过渡到拿破仑的凯旋门,成为巴黎市容的中心。广大的马路,会合向此凯旋门而八面开展。体制定了,便苦于无法变。由拿破仑凯旋门推扩到拿破仑墓,不论法国人非法国人,一到巴黎,就会联想到拿破仑。巴黎市的建筑,就表现出法国的国民性主要乃是一种个人崇拜的“英雄主义”。由拿破仑而造成巴黎市。法国历史光荣,在巴黎市容上表现。到今天,拿破仑阴魂不散,还控制着法国。如戴高乐,何尝不是受着拿破仑影响而想恢复法国已往的历史光荣呢?但这也是一种文化外倾物质形象化到达了某阶段,而回头来压迫征服人,使人限制在此一形象上,不能再有新生机、新开展。除非革命,把巴黎市容整个破坏,从新做起。然而此一破坏,亦不易忍受。
英国人讲保守,法国人讲革命,都有他们一段光辉历史,都物质形象化在他们的首都建设上,正可使我们来推测他们国运之将来。“个人英雄主义”“经验保守主义”皆不适于新历史之不断向前,因此在今天而谈英法两国之前途展望,皆不免于黯澹,不使人兴奋。
再看意大利,它是一新兴国家,立国远在英法之后。然而一到罗马,首先看到许多古代罗马的遗迹,其次便是梵谛冈教皇宫廷,以及代表“文艺复兴”一段最光辉历史的、最伟大的教堂建筑。这些在意大利人精神上、心灵上是会有一种压迫感的。伦敦巴黎,是英法人的自身表现,罗马则是一种“先在”表现。这些先在表现压迫着,便不易再起来一个新兴的罗马。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权,梦想要把古罗马的阴魂来放进这个新兴国家里面去,昙花一现,当然要失败。所以意大利的新生机不易成长。只看文艺复兴那一时期的表现,意大利人的聪明智慧,断不差于英法人,正因为在其境内的物质形象化已到达了某阶段,遂使这一块疆土内生机衰落,停滞不前了。
英、法、意以外,要讲到德国。德国同是一个新兴国。但意大利有历史担负,远古西方文化之物质形象,重重地累积压迫在它身上。德国比较是平地拔起,柏林是一新兴城市,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整个毁灭了,此刻正在新兴。在德国,物质形象化方面似乎还没发展出一定型来,因此他的向前的生命力,似乎也比较旺盛。
现再综述上面所讲,我认为西方文化总会在外面客观化,在外在的物质上表现出它的精神来。因此一定会具体形象化,看得见,摸得着;既具体,又固定;有目共睹,不由不承认它的伟大有力量。这一种文化,固然值得欣赏,但它会外在于人而独立。我们游历到埃及,埃及古国早已灭亡,但金字塔依然屹立。欧洲中古时期各地的大教堂也如此,似乎在此以前的耶教精神都由它接受过来而作为惟一真实的代表似的。此后的耶教心灵,却不免为此等伟大而宏丽的教堂建筑所拘束、所范围。换言之,从前耶教精神,多表现在人物及其信仰上。此下耶教精神,则物质形象化了,人物和信仰,不能超过那些庄严伟大的物质建设。英、法各有一段光荣历史,亦都表现在伦敦、巴黎两都市之物质形象里去了。游伦敦如读英国史,游巴黎如读法国史,至少其历史上之精采部分揭然提示在眼前。然而,文化精神表现在物质上而定型了,便不能追随历史而前进。起先是心灵创出了物质形象,继之是物质形象窒塞了心灵生机。前代之物质造形,已臻于外在独立之阶段,与后起之新生机有冲突性,旧定型吞灭了新生机,而此国家民族,乃终于要走上衰运。而且一衰就不易复盛。
再论国家体制,它们也多定了型,所以近代欧洲极难有统一之望。我们由此推想古代希腊各城邦,始终不能统一而卒为马其顿所并,希腊灿烂文化,亦终告熄灭,此非偶然。若要在定型后更求发展,则如古代罗马及近代欧洲走上“帝国主义”而“向外征服”,这是惟一可能的路线。但帝国主义违背历史进程,到后仍只有以悲剧收场。故国家定了型,是除非革命,从新改造,否则摆脱不了以前的旧传统。
三
现在代表西方文化的应轮到美国。美国又是一个新兴国,其年代比较浅。从历史来看美国,应可分四阶段。我们也不必定读美国史,只到美国各地游历一番,便可明白一大概。因美国不脱西方文化范围,一切也是外在形象化的。如到康桥、到新港,哈佛、耶鲁几个大学所在地,尚可约略想象英国人最先移民来此,他们的社会村落人情生态一个简单轮廓来。其次看美国首都华盛顿,市区计划模仿巴黎,可是和巴黎不同。巴黎充满着个人英雄崇拜、帝国主义的色彩。华盛顿的市区形象显然是平民化,是民主的。市区中心是国会,向四面展开。而总统白宫则并不占重要地位。当时美国建国那种素朴的民主作风,一游华盛顿,还可想象到。接着是美国的西部发展,这犹如中国历史上有“南向”发展一样,造成中美两国泱泱大国之风者在此。此下,就发展出一个极端繁荣的“自由资本”主义的社会,纽约市作为其代表。纽约市容,亦可谓是近代西方文化到达了一个登峰造极的阶段,这是人类一奇迹,乃是现代西方文化物质形象化之一奇迹。这当然是近代科学工商文明一项得意的杰作。
华盛顿市代表“旧”美国素朴的,涵带农村意味的“平等民主”精神。纽约市代表“新”美国豪华的高生活的,沉浸于物质享受的“自由资本主义”精神。这两个中心,到今天,不见有大冲突,这诚然是美国国运之深厚处。但光看它政治、经济,不看哈佛、耶鲁这许多学校,及其各地乡村和教堂的情形;单看它东部十三州,不看它西部发展,等于在中国只看黄河流域,不到长江流域去,同样不易了解美国。因此到今为止,我们还难看出美国的将来。可是我们可以想象,美国实际上大部分由英国移民,虽然两国国民性有不同,但美国几百年来的历史演变,由移民到独立,而西部发展,而到现今高度的自由资本主义社会,由于“基督教”与“民主政治”与“自由资本”之三位一体而结成为一新美国,他们能兼容并包在一体之下,而亦仍然是物质形象化了,这一点,还是保有很多英国色彩。换言之,美国社会也是一个无理想的,现实经验主义的,到今天只有三百多年历史,再往下,历史积累慢慢加厚,将仍不免由浅灰色变深灰色。他们亦已在全盛中潜伏衰象。我们很难想象如纽约,仍然继长增高,更有何种新花样出现。不仅如此,即现状也难有长久维持之可能。今天纽约的飞机场,任何一架飞机不能按照定时起落。天空的没有降,地上的不能升。任何一辆车,不能定时进出。首尾衔接的大批车子排长龙蜿蜒着,亦壮观,亦麻烦。车子进了市,要找一停车处,又极难。本由最科学的发展出纽约,现在的纽约却变成为不科学。最不能遵守时间的是纽约,交通最困难的是纽约。若我们超然置身在纽约市之外,纽约大值欣赏。但一旦进入其内,容身纽约市中,则纽约市实已是外在独立于人生活之外,它不断会来束缚压迫人。总而言之,纽约市之出现,亦证明了我所说外倾文化之一切外在客观化,物质形象化,而已到达了一限度,没法再进展。
再看全美国的公路网,亦是一伟大壮观。有些是八道平行,四往四来,又且上下架叠,终日夜车辆飞驰,但全国也好像被许多绳束紧紧捆扎了。几乎尽人可有一辆车,最少一家有一辆,可以直达各家门。但你在家想买一包香烟,也得驾车去。一出大门就是公路,两方车子对开,道路交通之发达,剥夺了人在路上之散步自由。周末和星期,有着半天一天闲,除非关门在家困坐,否则只有开车出门奔驰。若星五星一有假期,连得三天闲,就会举国若狂,披阅明天报纸,准见因车祸死亡的统计数字。平地上的公路网,亦如大都市中的摩天大厦,同可在外面欣赏它,跑进去了,便见困缚与压迫。
在美国,黑人是一大问题。个性伸展与群体紧缩相冲突,如大都市集中,如公路网之捆缚,都会使个人自由窒息,也是一大问题。现状的美国,显然有种种隐忧。而其一往直前,趋向定型化;愈定型,将使各种隐忧愈曝着,愈难得圆通的解决。
以上讲西方文化都带有一种“外倾性”,物质形象化之逐步进展,一定会到达一限度,前面便苦无路,人的精神到时就衰下。一衰下,就没有办法。这些都从最简单处讲,既不是讲哲学,也不是讲历史,只是些亲眼目睹的情形,也说不上是创见。西方学者从经济发展来讨论文化盛衰的,如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一书,也认为大都市集中到某一限度,就转向衰运。古代的罗马,近代的美国纽约就有其相似处。进一步,乃有马克思的“唯物哲学”与其“历史必然论”。马克思也是西方人,他对西方历史进展不能谓无所见。固然西方全部历史不能如马克思那样简单武断,但其有所见处,也不该全抹杀。
至于我们中国人说历史,如“天运循环”,“暑往寒来”,这一理论,西方人是不易接受的。但即拿人的生命来讲,生命走入物质中,从生物学讲,每一种生物,发展都有一最高限度。到人类形体,几乎是再难演进了。人又不能不死,起初是生命依赖物质而表现,生机在物质中,但物质限制着生机,物质变化,生机坏了,生命亦跟着坏。任何生命不得不依赖物质。有物质就有死亡,生命只有转向新物质体中去求再生。这是一个很粗浅的譬喻,但在这譬喻中,实可把中西文化历史联挽在一起来作说明。下面我将转说到中国。
讲到中国历史的发展,似乎没有一定型,至少是不倾向某一定型而发展。亦可说,它没有一个客观外在具体而固定的物质形象,可作为其历史文化的象征。因此,中国文化转像是新陈代谢生机活泼。姑举历代首都为例,远从商朝有沫邑,这一首都也有几百年历史,并相当富庶与繁荣。接着是西周镐京,也是几百年。秦代咸阳,体制更大。西汉长安,东汉洛阳,南朝金陵,北朝新洛阳,隋唐两朝的两京,北宋汴京,南宋临安,辽、金、元、明、清的燕京、北京,各朝代各首都的物质建设,都极伟大壮丽。读《洛阳伽蓝记》、《长安巷坊志》等书,可见一斑。西方学人对此甚感兴趣,只要有物质具体证据,如殷墟地下发掘,如最近长安古城遗迹发掘,以及其他古器物,他们都认为是那时文化水准的无上证明。但在我们,历代首都,一个接一个地毁灭,在今天去游洛阳、长安,真有铜驼荆棘,黍离麦秀之感。俯仰之间,高天厚地,一片苍凉,文物建设荡焉无存。但国脉不伤,整个文化传统依然存在。雅典毁灭了便没有希腊,罗马城毁灭了便没有罗马,今天的伦敦、巴黎不存在了,英法又如何,这就很难想象。这是中西双方历史文化一相异点,值得我们注意。
再讲整个的国家体制,在中国亦可谓未有一定型。从远古起,夏、商、周二代一路下来,大体言之,永是一中国。实际上,中国疆域是在慢慢地扩大而始有今天的。西方又不然,英国就是一英国,法国就是一法国。定了型,再向外,便成为帝国主义。到今天,在欧洲有罗马、有巴黎、有伦敦、有柏林,有英、法、德、意诸国,国家虽小,历史虽短,都像已成了型。即如他们讲学问,分门別类,有组织、有系统,总爱把来定一型。不仅自然科学如此,人文科学也如此。在中国,一门学问划分得太清楚,太定型了,反而看不起。这好像中国人头脑不科学,然而这里面长短得失很难言。
这一层暂不讲。要之,拿今天的西方各国来回想从前希腊各城邦,我们可以说,希腊即是今天西欧的缩影,今天西欧之不易统一是可以想象的。
但在中国,从春秋到战国,以至秦代统一,其间楚国、燕国各历八百年。齐国只统治者换了姓,实也有八百年。韩、赵、魏三晋都有三百年,宋、卫诸邦都有八百年。当时历史最短的国家如今美国,长的如今英法。何以秦始皇能一举把天下统一,而且此后就不再分裂?若把西方历史作比,这就很难讲。我只说:中国国家发展无定型,疆土可大可小,可分可合,立国的主要精神不在此。一个国家当然有一首都,首都当然有其物质建设,然而此非立国精神所在。破坏了,也并不伤害国家的命脉。历史文化生命可以依然还在。从我们的历史看,这是很清楚的。但西方显然不同。以上只讲历史现象,双方不同处已显见。
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国并非没有物质建造,物质建造则必然形象化,但与中国文化大统没有甚深之勾联。即是说,中国文化命脉,不表现在这些上,也不依托在这些上。其存其毁,与中国文化大统无甚深之影响。即如今天的北平故宫三大殿、天坛、北海、中南海、颐和园等建筑都还存在,西方人每好凭此来欣赏中国文化,但中国人心中,则另有一套想法。孙中山先生建都南京,中国人都想新中国复兴了。在极平常的心理反映上,可知必有一番道理可资阐说。
今且问中国文化命脉,与其传统精神究表现寄放在哪里?上面说过,西方文化是外倾的,中国文化是内倾的,外倾的便在物质形象上表现,内倾的又在何处表现呢?《易经》上有句话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即属于物质形象,形而下是说成形以后,客观具体看得见。我上面讲都市建筑,也可说其都属器。形而上是在成形以前,这叫做“道”。器可见,而任何器之形成,则必有一本源所在,那是道。开物成务属“器”,在开物成务之上还有其不可见之“道”。因此《易经》上把“开物成务”都归属于“圣人”。圣人便是有道者,当知宫室衣冠一切文物都从道而来。但这是中国人观念。
今且问:埃及金字塔其道何在?可知西方人所震惊重视者即在器。中国人必从器求道,苟其无道,斯器不足贵。希腊人雕刻一人像,极尽曲线之美,那亦是物质形象。中国人画一人,重其气韵,注意在其眸子,在其颊上三毫。这些处,都可见中西方人实在所重有不同。中国古代传下的礼乐器,乃至一切瓷器丝织品等,专从器方面讲,也都极精妙,但这里更应注意者,在中国一切物中所包涵的关于人生意义的分数却多过于物质意义的分数。因此中国人又要说“技而进乎道”,这是中国的艺术精神,在中国艺术之背后也必有一个“道”的存在。
中国人并不想科学只是科学,艺术只是艺术,宗教只是宗教,可以各自独立。却要在科学、艺术、宗教之背后寻出一“道”来,此即艺术、科学、宗教之“共同相通”处。器有成坏,旧的不坏,新的不成。这一所房子不拆,不能在此再造一所新房子。房子里的旧陈设不拿走,新陈设就摆不进。一所房子造成即已定了型,建造工程也从此终止,不能在这所房子上再造。所以西方人要讲革命,把旧的拆了造新的。中国历史上有汤武革命,但意义甚不同。中国人认为道有“隐显”,有“消长”。道显固然是存在,道隐还仍是存在。如说“君子道长,小人道消”;或“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消即隐了,但不就是毁灭,可毁灭的即非道。中国人讲道,即表现在人身上,人群中,所以说“道不远人”,“道不离人”。中国人所讲道,主要是“人道”,即“人之道”,因此说中国文化是“人本位”的。
中国人所谓“人”,包括“个人”与“大群”,既非个人主义,亦非集体主义。道则存在于各人,存在于社会,存在于天下,存在于历史传统里。子贡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可见道表现寄托在人。只要人存在,道就不会坠地而尽。
孟子也说过:“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豪杰之士,不待文王犹兴。”乱世不会无好人。世界不理想,人仍可以有理想。世界乱,人自己还可治,至少是治在他的“心”。道消而隐,举世陷于衰乱,但道仍可以在人。人兴,即道兴之机缘。道兴则历史时代可以复兴,而文王之世亦再见了。故说“道不行,卷而藏之”,“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道”与“善”,在我心里,在我身上。因此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我上次讲中国人所谓“道”即是“文化”,即是文化中之“有价值意义”者。中国文化之内倾性,正在其把文化传统精神表现寄托在各个人之“身”与“心”,乃以各个人为中心出发点,由此推去,到人皆可以为尧舜,到各自身修而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乃以“天下平”与“世界大同”为道之极限,到此极限,道仍可有隐显消长,但道则仍在,故历史文化可以不断有再兴与复盛。
刚才讲过,外倾文化总要拿我们的聪明、智慧、技能、才力一切表现到外面具体物质上去。譬如今天美国人要送人上月球,可能十年八年真见此事。自然要整个文化配合,各方面条件够,才能送人上月球。这是今天西方文化一大表现。我并不抹杀此种文化之力量与价值。但人上月球又怎样,能不能再上太阳去?一方面在上月球,一方面却共产主义、资本主义永远对立,种种不合理的人生还存在。当前人类各项问题仍不得解决。
西方人遇要解决问题,或表现其文化伟大,每好从远大艰难处,人所难能而已所独能处着意用力。如古埃及人造金字塔,英国人自夸其国旗无日落,及最近美国人之要争先送人上月球皆是。中国人又不然。遇要解决问题及表现其文化伟力,只从日常亲切处,细微轻易处,人所共能处下手。我上讲提到“君子无入而不自得”,虽遇无道之世,个人仍可自求有得,其所得乃在“道”。行道有得,得于己之谓“德”。德在己,别人拿不去,因此纵在大乱世,个人修德,亦可以避艰险,渡难关。国家大事也如此,如孟子告滕、告邹,如宋儒告其君,都只从“正心”“诚意”“敬天”“修德”处求。
中国人又说:“士可杀,不可辱。”“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原子弹氢气弹可以屈服强敌,夷灭人之国家,今天美、苏互怕,都只怕在此。但每人有其内心决定,有每一人之德操与人格修养,虽不表现在外,看不见,却为外力所无奈何。中国人又说:“德不孤,必有邻。”这一细微看不见处,却可影响別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一君子有德,慢慢地可以影响后世千万人,使次第尽变为君子。但小人则无法影响到君子,君子则必不为小人所影响。因此一人之“德可以变成一时代的“气运”,气运转而时代就复兴了。
《中庸》上讲:“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最容易见的反在隐处,就在人之“心”。力量最显著的反在轻微处,就在人的“言”一“行”。《中庸》上又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中国人看天,好从此无声无臭处看,听不见,闻不到,然而它的力量最大,可以运转主宰一切。待具体摆出来后,那就小了,形而下的则总有限。因此中国人的“文化观”,其基本只在“道”。道存,国家存,民族存,文化就传下;道灭,那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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