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油柑开启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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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油柑开启的青春记忆

文 | 伶伶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种不起眼的小果子,他完全想不起来它应该叫什么名字。


倘若摸出一颗来看,果肉是青色的接近半透明,能够清晰地看到果实内部的茎脉和纤维组织,果皮光滑、浑圆,如大颗的弹珠一般大小。这果子,将它放在手中把玩还觉得煞是可爱,却完全无法引起人们想要品尝的欲望。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或许是因为太过青涩?像没有真正成熟。熟透水果的颜色应该是红、黄或者紫,艳丽的,最好俗气得像火龙果一般张牙舞爪。水果也像人,第一要靠外表才会被入手,第二要表里如一地“有料”才能让迷恋持久。色,勾起食用老饕勃发的欲,味,咬一口饱含糖分的果肉,内里多汁又甜美,瞬间就能够调动起一股动物的欲望。


水果本身却无法选择,梨就是梨,苹果就是苹果。


讨人喜欢的“家伙”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喜“爱”,有些不起眼的角色用尽浑身解数也得不到。诱人的水果必然也经历过一切美好的事物,适当的雨露和肥沃的土地,包括曾照耀在它身上的每一束灿烂阳光。


他同事休假结束,据说刚刚参加了一场婚礼回来,从南方带来了一小袋这种“冷淡”的果子,装在红色的塑料袋里。有人问了一句它的名字。同事拍一拍脑袋,说忘了。连买回来的人都不知道该叫它什么。


借由这果子,他回忆起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他不敢多想。他并没有当即尝一颗,只是跟随众人将右手伸进塑料袋。一、二、三,数了三颗果子攒在手心,他默默将它们收进自己夹克的内袋——缝在衣服内侧贴近心脏的那个口袋。


这时刚好有一个敢于尝鲜的冒失鬼拿起一粒放进了嘴里。买来果子的同事忙不迭说,“不要觉得难吃就马上吐出来,含在嘴里,多含一会儿能够尝到回甘。”尝鲜的家伙瞬间一脸痛苦的表情,这果子口味很怪,极不好吃,特别苦而且涩。


还没等尝鲜者尝到回甘,他匆匆和众人告别,独自离开。


这一天,他恰好有约。


上了地铁,右手擎着拉环,三个果子在内袋里贴着他的胸口,这时,他内心的忐忑才缓缓浮现。他不知道即将等待他的是什么,又无法抑制自己妄图去揣度的欲望。那个男人的心底到底有没有他?此时此刻的他心里没底。似乎总是如此,在内心深处有个幽暗的声音极小极微弱,但他听得明白,“你不值得被爱”。


地铁里突然播报起雾霾袭击京城的消息,糟糕的天气要持续几天,这意味着近期无风。没有风吹就几乎没有任何立竿见影的方法。这些令人厌恶的污染物跟所有其他生活中的麻烦一样。它们让人焦虑,又手足无措,因为当下并没有迅捷而不用付出代价的途径,也不是通过个人力量可以解决的。阴沉沉的天空压着这城市也压在他的身上。这一天并不是一个约会的好日子。


这座城市冬季的风通常都吹得很劲,夜晚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常常能够听到恐怖的声音,如鬼魅。类似一种长啸,是风填塞进建筑物的缝隙,刮过成群光秃秃的白杨树干。


地铁上戴口罩的人并不多,他自己也没有戴。他们大概是放弃自我的一群人。


他时刻觉得这个城市要完了,并以此来安慰自己,《倾城之恋》里有句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谁又来成全他呢?他这雾霾时期的恋人。


他原本不该在这个时间约对方出来,但他心里太害怕了,他害怕两周不见,两人之间稀薄的关系便会消失殆尽。他们认识半年之久,相处却几日不到。他惊讶于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如此匆忙。这个城市如同它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它们是一幢庞然大物,结构分明,混凝土建造的异形。无论和谁比,他都只是一个小人儿,玩偶一般被操纵,实在是太渺小了,向来微不足道。


自从工作之后,他几乎不再有机会能够与任何人建立起一种长久而信任的关系,这日渐让他绝望,绝望得如同这一天比一天糟糕的天空。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太多的交集,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他努力从社交网络中寻找出可能让他们产生联系的碎片,尽管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他阅读他的朋友圈,比做六级英语阅读理解还要仔细。


他几乎一无所获,除了知道他写过一篇不甚满意的中篇小说。他拿来如获至宝地阅读起来,权当是最后一根稻草,救濒死之人于泥沼的那一根,也可能是压死骆驼的那根。


那篇小说情节发展仓促,他读得很仔细,只花了三个小时。他怀疑其中存在作者或多或少的自我指涉。他想了解更多关于他的故事。怎么办呢,每当他们两个独自相处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启一条可持续的话头。


他会留意每一次微信中的聊天都是由谁来结束。当然,结果往往是他。这事实成为一块墓碑,直挺挺地压在他胸口。他的每一个意欲都刻在表面,昭然若揭。他想,对方一定是看透了他,看得清清楚楚。


上一次他俩见面的那晚,空气中也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霾,吃完饭,两个不知道该做什么的人在街边游荡。一小波酒醉的男男女女放肆地嬉笑,像一群鱼穿过他们,他们沉默着。他当时并未觉得尴尬。他只是焦虑,呆在对方的身边让他无法思考,无法展现出一点点优良的品质。


他成为一个没有幽默感,说话谨小慎微的怪胎,时时刻刻神经紧张的人。


在对方面前,他不敢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试图一味附和顺从。最终却连这一点也做不好,因为他根本无法判断自己该附和什么。他隐隐觉得对方的许多观点也是自相矛盾的,但激情蒙蔽了他的心智。


在东直门换乘的时候要走过漫长而曲折的过道,人们行色匆匆,他突然想要知道那果子的名字,于是在手机上开始搜索,“青色果子,苦涩”,犹豫了一会儿,他加上两个字“回甘”。


原来叫“油柑”,很普通的名字。


二号线上安装了屏蔽门,他在门外站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门的存在,这样跳轨的恐惧顿时就减少了许多。


他学生年代曾吃过一次“油柑”,当时他仅仅吃了一颗,差没吐出来,完全没有尝到所谓的回甘。食物的味觉记忆总会连带着很多关于某个人的私货,他很想撇清楚,一码归一码,但越是想忘就越是记得。


他即将赴约的饭馆供应来自他家乡的食物。


他们上一次会面,偶然地遇见这家饭馆,家乡的名字燃起一种莫名的暖流在他身上流窜。他幻觉他们走到这里,经过这与他的过去似乎有关的饭馆,冥冥之中存在某种天意。他差点忘了,自己事实上十分讨厌故乡,几乎讨厌那里的一切。可当他看到玻璃橱窗上熟悉食物的图案,眉心舒展开来,短暂的一段童年回忆极其迅速地从脑海闪过。他按耐住自己想要倾诉的兴奋,准备下一次见他时再细细道出。


这一次,他们约定的时间有点迟,饭馆里人不多,除了他们就只剩下了一对情侣和两个喝白酒的中年男子。他翻开菜谱,在桌子上摊开,借机从正对面坐到了旁边的位置上。他说,一起看菜单吧,那菜单里有他满满的回忆,关于贫穷匮乏的童年,缺失的父母亲情和隔代养育。他的过往回忆中没有父母存在的痕迹,反复出现的是已过世的外婆,一个和蔼却无知的老人。


他们一开始就谈到了故乡的本质,煞有介事地批评了人们对于故乡的迷恋,这个词语被人为赋予了一种与实际并不相称的美化。因为记忆的滤镜,我们忘记了曾经所遭受过的破败与饥饿。像缅怀过去的荣光一样,我们缅怀一切。因为人的虚弱,所以无法正视自己来的那条路也许并不那么光鲜亮丽。


人为什么要爱家乡呢?我爱家乡,家乡爱我吗?坐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总结道。


说完这一通不知所谓的高论,他翻开了菜谱,才看了两页,心里便忍不住激动起来。儿时的他曾以为很多司空见惯的小食都是遍布全国的,就像他曾经以为家乡的蛋糕店和超级市场都是全国连锁。他好久没吃到老家那些油腻又不健康,根本拿不出台面的食物。可能是因为灯光,他眼睛里闪烁着一星半星的光芒。他看着自己旁边的男人,迫不及待地讲述起关于重油烧卖、豆皮和糯米鸡的往事。


他身旁的这个男人身材消瘦,针织毛衫上印着字母。他盯着字母看,想象着对方赤裸的样子。消瘦男子来自北方,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由糯米、肉浇上很多油烹饪出来食物。男子说,他完全无法接受这类食物的组合。怎么可以在糯米里加如此多的油、酱油和肉。这简直可怕,一场消化道的灾难。消瘦的男子拍板定论。


他们观点上的交锋在肉粽上达到一个小高潮。


尽管无法向对方证明肉粽的美味,但他此刻回想起了第一次吃到肉粽子的情景。他老家也没有肉粽,第一次吃到是在更南的南方,一座海滨小城。他住在同学家,同学的母亲是个性情很好的妇人,因生活富足而良善。


是肉粽子,而且加了很多很多肉,肥瘦相宜,料足。那一口下去,嘴里满满溢出喷香的油脂,柔韧的动物蛋白质让人停不住口,余味有一丝粽叶的清香,齿间残留碱水浸过糯米的弹牙感。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粽子,也是他人生的第一口肉粽。


他对糯米和肉的赞美忘乎所以,几乎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任何情绪变化。临走的时候,他上了一次洗手间,想起了口袋里的油柑,简单在洗手池里冲了冲水。他从洗手间走出来,将手背上的水在裤子上揩干,满怀热情地递了一颗油柑给对方,自己顺便含了一颗在嘴里。他试探性地说明。这果子很苦,有一句潮汕俗语说“数桃数李,数唔到油甘做果子。”油柑不起眼,连做果子的资格都没有。


消瘦男吃了那颗油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着对方咀嚼那颗油柑,自己也咀嚼着自己嘴里的那颗,等待“回甘”的时间仿佛无限漫长。终于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味觉从舌苔表面延伸到唾液腺,微弱的一点点甜。他有点期待地问消瘦男,“你尝到回甘了么?”


消瘦男不置可否,回答道,没尝出来这果子有什么吃的必要。


他攥紧手里剩下的那一颗,没有做声。他本来想说,“油柑的味道就是:当你第一口咬它的时候,苦苦的,涩涩的,毫不犹豫地马上想把它吐掉;可是当你咬第二口时,反而感觉出它美妙的清甜……”


这最后一颗油柑恐怕只有他独自品尝了。


出了饭馆,他仍想与对方多呆片刻,但这地方他不太熟悉,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打开手机,翻找信息。走出两百米,消瘦男站定下来问,“我们要去哪里?”


消瘦男表明他有午休的习惯,吃完饭觉得很困,最近经常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儿,没劲。


他后来才意思到那恐怕是一种暗示,暗示他们并无可能。他们停在了公交车站,刚好来了一辆车,任何一辆车都行。他说,那我坐公交回去了。消瘦男说好。他登上公交的时候感觉到身后有一只手,那只手默默地扶了一下又轻轻地拿开。他走到公交车的中间,透过车窗往外望,已经找不到对方的身影。


他带上耳机,音乐响起,掏出最后一颗油柑塞进自己嘴里,回忆汹涌澎湃。


他回忆起自己有且仅有一次“爱”上过一个人,是他的同学。他起初并不确切知道,究竟对方身上的哪种气息吸引了他。直到他的读书时代将近结束。


那男孩黑瘦,表面开朗,也很神秘,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他从不谈起自己的家庭。男孩来自汕头,据说家在一座岛屿上。


岛屿?他瞬间想起蓝色的天空、沙滩和一望无际的大海。但那男孩说,汕头有很多的烂尾楼,多到数都数不过来,一烂就烂十几、二十几年。他是汕头人,也是个烂人。1992年,一个伟大的人在南方画了几个圈,是几个而不是一个。


他记了起来,苦涩的味道就是海水的味道。凡有海水的地方就有潮人。


汕头男孩没有母亲,为什么没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汕头男孩离开了海岛,并且决定永不回去。


一颗油柑将他带回许久之前的记忆之中,回忆里的他仿佛和汕头男孩融为一体,他听他提起过父亲和游泳的故事。房地产崩溃后,父亲带着他回到老家的那座岛屿,他们只剩下岛上贫瘠的农田,种植着各类水果。油柑耐旱耐瘠,在沙质壤土、土层浅薄瘦瘠的山顶或山腰旺盛生长。


他不像父亲,并不在海边长大。


他父亲告诉他要用嘴呼吸,然后拎起他的双脚扔进一米多深的海里。他一个人在水里扑腾,咸涩的海水灌进嘴巴、鼻孔、耳朵……他在海里也睁着眼睛,徒劳地寻找父亲的身影。但他只捕捉到一些天旋地转的影像,迅速被海平面切割成碎片。他胡乱挥动瘦骨伶仃的四肢,努力不让自己沉下水。残影显示那个他称作父亲的男人正默默地站在一米开外的海水中,像礁石一般岿然不动。他能感觉到一股视线正紧紧盯着他,他希望自己能够迎上这冷酷的目光去成长,去扑棱,成长为一个男人,顽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越这样想却越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不到一会儿,大概是折腾累了或者手脚抽筋,他蓦地沉下去。父亲将他一把捞起,海水顺着他裸露的褐色皮肤汩汩地往下流。救他出水面的时间刚刚好,像是掐着秒表。他咳嗽,吐出鼻腔和口腔中的咸涩液体,混合了粘滞的分泌物。在阳关照耀之下一阵阵眩晕感袭来,他恍惚觉得父亲的手很粗糙很大,他希望这一刻无限漫长,因为下一秒,也许他就得又一次被扔回海里。


他喜欢汕头男孩,却从未向他表白。他知道他们虽然都有着各自的秘密,但这秘密却不尽相同。他是个丑陋的同性,因此而自怜,汕头男孩不是,却也并不幸运多少。超越了性欲之外,他们是如此相似,一颗、两颗,生长于贫瘠之中的油柑。

油柑啊,当你咬第二口的时候,才能感觉出它美妙的清甜。就像这生活。他想明天又会是晴朗的一天,雨开雾散,他这么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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