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在浩渺的历史长河中,能够把名字留下的,或好或坏,其人都有常人所不具备的秉赋。明季的海瑞,在史册上记下了廉洁的美名,概括来说,缘于一个“怪”字。
他做教师的时候,一次朝庭派员巡视他的学校,其他人都急忙匍匐在地,叩头如捣蒜,唯独他站着作了个长揖,还煞有介事地说:“到官府用官府的礼节,学堂乃是教育学生的地方,是不该让先生低头的”。其怪名从此不胫而走。
不久海瑞升任淳安县令,在此任上,类似的事又发生了两件。一是总都胡宗宪的儿子经过淳安,在驿站因对招待简朴而发怒,把管理驿站的官吏倒吊起来。海瑞说胡总都关照过各县接待上不必太奢侈,眼下这个人穿戴华丽,行李丰盛,一定不是总都之子。他命令手下搜查那个人的行李,结果查出了大量的金银珠宝,海瑞把这些财宝全部没收充公。在把胡公子驱逐之后,海瑞还派人把有人冒充他家公子的事情专门向胡宗宪汇报,令堂堂总都大人有苦难言。另一件是都御史鄢懋卿莅临淳安,海瑞对鄢懋卿在其他地方的奢侈与排场素有耳闻。偏偏封建官场上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这不,鄢懋卿人还没到,让海瑞一切从简的书信却先来了。海瑞明知这是在做秀,却来了个假戏真唱。鄢懋卿来,他果真用“四菜一汤”式的标准招待他,还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敝县如何狭窄,如何穷困,没能力接待高官,好在大人您既通情达理又很遵守法度,这样我就好办多了。本来领导正为没有接待好而堵气,还敢揶揄人家,海瑞不怕树敌如此。
当时,正是臭名昭著的大奸臣严嵩作宰相。胡宗宪与鄢懋卿皆为严的党羽,应该说二人都不是好鸟,但坏人与坏人也不尽相同。海瑞同样是得罪了两人,胡宗宪只把海瑞当成一个“怪物”看待,并没有把儿子被辱的事记在心上。鄢懋卿就不同了,他立即指使手下一个御史告海瑞的刁状,正赶上海瑞要被当局提拔为嘉兴通判,因为这个弹劾而改授兴国州判官。不大不小,还是七品官,等于挪了个地方。
与其说海瑞是遭了小人暗算,不如说恰恰是因为这些小人而产生了名人效应。海瑞对待炙手可热的胡宗宪与鄢懋卿的故事刚刚在官场传开,严嵩这棵大树就倒了,树倒猢狲散,胡鄢两位也相继被查办操家。海瑞在坏人没倒的时候就敢于与之斗争,这会儿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很快他就被提升为户部主事,是正六品官。
海瑞的独特之处就是常人望尘莫及的廉洁,不妨先举两个例子:一是海瑞在做淳安县令时,恰逢其母做寿,海瑞破天荒地买了二斤肉。海瑞是在自觉地遵循洪武皇帝的遗训,敦厚俭朴。他虽然当上了县太爷,仍然穿着布衣,吃着粗粮,连蔬菜也产自自家的菜园。二是按明朝的惯例,百姓除了向朝庭缴纳赋税之外,地方官还要另外抽一部分“常例”钱,以弥补俸禄之不足。从来没有哪个地方官不这么做,只有海瑞肯过紧日子,他当县太爷后,主动放弃了这份“常例”。
这些举动使海瑞一方面被目为怪人,另一方面又成了有口皆碑的清官。此类廉洁事例,在不同场合被不同心态的人传播着,在民间,百姓们为颂廉而对此津津乐道;而在封建官场,它却被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用来讥讽海瑞的不通人情。特立独行的海瑞就是凭借“廉”字招牌,得以在混浊不堪的封建官场孤军奋战。
单凭海瑞在县令任上做的几件怪事,还不足以使他声名大噪,他在嘉靖四十五年给皇帝的那篇著名的上书,才是他青史留名的关键。当时嘉靖皇帝享国日久,他异常的专断与懒惰,已二十余年不入朝听事,一门心思烧铅炼汞,希图长生不老。数年前曾有大臣对此进行劝谏,被重罪处理,从此满朝文武志气消沉,没有人敢再言此事。不早不晚,海瑞在这个节骨眼呈上了他的上书。相传皇帝看罢这篇上书暴跳如雷,他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命令身边的太监传令:“赶快抓住这个人,别让他跑了”。那个太监不紧不慢地说:“此人素有痴名,闻听他上书之前,已买好了棺材,遣散了奴仆,还与家人告了别,他是不会逃跑的。”
这篇上书对嘉靖皇帝的荒唐与失误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指责。海瑞批评他大兴土木是竭泽而渔,刮民膏脂;说他二十余年不上朝议事,弄得法纪松弛,官僚腐败,盗贼四起,社会混乱。进而说他无父子之情,夫妇之谊与君臣之义。更有甚者,还说出“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这样的话,拿今天的话说,就是“天下人早就认为陛下您是不称职的了”,这等于说皇帝是滥竽充数。
嘉靖的脾气从此越来越坏,其健康状况也越来越糟,因他服了太多的丹药之故。在许多大臣面前,他承认了自己生活不检点,以至遭到海瑞的诅咒,并把身体患病归罪于海瑞的诟骂。海瑞入狱后,司法当局按儿子骂老子的律条将他定成死罪。但嘉靖迟迟不肯在死刑书上签字,他说“这个人好比比干,但我不是纣王”。
海瑞入狱十个月后的一天,狱吏为他端来丰盛的酒菜。海瑞以为砍头的时候到了,待他酒足饭饱,狱吏告诉他,嘉靖皇帝已经升天了,你的出头之日快到了。
果不出狱吏所料,很快海瑞出狱,这一次,如何安置他成了中枢头痛的问题。万万没有想到,他这次冒死上书又起到了莫大的广告效应。不管在官场还是在民间,海瑞已成为知名度最响的英雄与直臣。一再权衡之下,当局相继安排他为尚宝司丞、大理寺右寺丞、左寺丞、南京通政司右通政,官至正四品。但升了官的海瑞并不满意,按明朝惯例,凡四品以上穿红袍的官员每年都要写出自我鉴定,海瑞在奏折中说:陛下既然赦免了我的死罪,又对我破格擢升,在所有的大臣中,没有一个会比我更加迫切地要求报答陛下的恩典。接着他以退为进,说自己才疏学浅,对查看呈奏文书这样不需学问的工作也不胜任,我请求陛下把我革职算了。海瑞做事历来不喜欢绕圈子,人们以为他不懂阴阳之道。但这回却着实将了当局一军,他的意思是说:我海瑞的声望无论在朝在野都是一笔可观的无形资产,如果敢罢免我,舆论的压力你们承受得住吗?
中枢终于向海瑞低头,海瑞被任命为南直隶巡抚,驻扎苏州。而任命非进士出身的人为巡抚,海瑞算是开了先河。有识之士早就料到以海瑞的性格去作巡抚,必会一意孤行铸下大错,可慑于当时海瑞的声望,没有人敢于站出来反对。仅仅过了8个月,弹劾海瑞的奏章铺天盖地而来,使他被迫退休,即所谓“罢官”。直到15年以后,他才被重新象征性地起用为南京右佥都御史。
任命海瑞为南直隶巡抚的消息一公布,苏州的许多缙绅之家纷纷把大门上的红漆涂成黑色,有的官员还把出行时的轿夫由8人减为4人。海瑞上任后,事无巨细一竿子插到底,小到不许生产助长奢侈的糖果,取消公文常规的空白以节省用纸。但这些似乎还不足以使海瑞的仕途之舟搁浅,令他彻底失败的,乃是他设计并实施的“还田”运动。他规定,富商大户与青皮流氓,必须把五年以内由高利贷形式从农民手里掠夺来的土地归还,前提是农民还清当时贷款的本金。这一行政举措在当时并没有现成的法律可循,完全是出于海瑞对开国之君朱元璋施政纲领的个人理解。明太祖的治国思想是打击豪富,建立平等的农业社会。经过二百多年的发展,朱元璋的思想早已为人所遗忘,因为这不符合新的富户与官僚的利益。海瑞不问实际一概实行退田,不仅伤害了多数富人的利益,也把中下等农民牵扯进来。民间的借贷有时也用土地作抵押,而超过期限自然无法赎回。海瑞起劲地退田,有时一天竟接到二千余件这方面的诉状。
正在他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弹劾他的奏章雪片般飞向中枢。这些奏章普遍说海瑞志大才疏,不堪大任。在一片讨伐声中,海瑞告别了他的巡抚衙门。与其说海瑞输在了文凭上,不如说他输在了性格上。以海瑞的秉性,在其时其地,让他做纪律监查或审计方面的官员也许比较合适,而让他做省长掌握全局,他可能会感到捉襟见肘。因为那个位置也需要廉政,但光靠廉政怕还不够。
15年后再度出山的海瑞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但他的秉性看不出有丝毫的改变。出山次年,他由南京右佥都御史升任南京右都御史。在这一任命发布之前,他向万历皇帝提了一个惹是生非的条陈:为杜绝官僚贪污,他建议恢复洪武皇帝时的严刑峻法,凡贪赃在八十贯以上者一律处以剥皮实草的极刑。这引起了轩然大波,加之他平素对待下级的严厉——一次一下级御史在家里招来优伶演戏,他竟要按古老的律条杖责人家。那位御史为避免受辱,抢先发难上奏章弹劾海瑞,说他自高自大,轻浮怪妄,虚伪矫情,时常蔑视天子,奚落孔孟,全没有一个朝庭命官的体统。这种批评,引起了中下级官吏与青年学生的激烈反对。正反双方论战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不得不由万历皇帝出面作结论:“海瑞屡次被举荐,我才特旨召用。近来剥皮实草的主张,确实于政体不符。还有直接批评我本人的一些话,也很离谱。这是他一向痴憨所致,我已经原谅了。虽说做事不是他的特长,但用他廉洁的名声镇风俗,还是有作用的,就叫他继续任职吧”。此文件由官方公布,等于说堂堂廉政之臣不过是朝庭的摆设。海瑞终于看清了他继续呆在官椅上已毫无意义,就一连串提了七次辞呈,但每次都没有被皇帝批准。一年以后,73岁的海瑞在南京右都御史任上郁郁死去。
海瑞再度出山是在大学士申时行做首辅之时。此前的首辅张居正曾给海瑞写过一封信:“苏州之地不执行法律已很长时间了。只是您久居山林,英雄无用武之地,是朝庭的一大缺憾。但我力不从心,深愧没有起用您的能力,还要请你谅解”。这话听起来像是恭唯,实则暗含责备。说明张居正对海瑞的了解深刻,故而不敢无事生非去起用他。而申时行也不是不懂这一点,他以为,把老迈的海瑞放在闲缺上为样板,对下层官吏和平民百姓也是一个交代。
海瑞希望以个人之完善弥补制度之不足,想不到他以血肉之躯去与之碰撞的是根深蒂固的封建习惯。这一仗,不待交锋胜负已分,只是他的头脑中,至死仍抱着可贵的天真。他官至二品,一生都在自觉执行着最高限度的廉洁,死时身上只有白银20俩,尚不足以之下葬。虽则社会下层喊响了“海青天”的口号,然而他的理想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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