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密电,引发轩然大波;几张邮票,演绎风云变幻。卖邮女、鉴邮仙、“义神偷”误入圈套,逼上贼船;出重庆、过汉口、抵上海,迷雾重重,步步惊心!秘情背后,蒋介石居心叵测,小日本包藏祸心!国难当头,集邮家装疯卖傻,老捕快以命相托,另类英雄显本色!
1943年,陪都重庆大雾。
2月12日夜,重庆黄山蒋介石官邸收到了一封发自美国纽约的密电。谁也没想到,此电报被日军驻上海军司令部截获。日军组织大批专家反复推敲破译,最终只译出电文中反复出现的两个字:邮票。惶惶不安的日本人断定:不久,中国内地邮市必有变化,而这种变化肯定与国际时局有关,对日本国将大大不利。
日本军方立即作出了相应安排。
果然,两天后,重庆邮市死灰复燃,邮价暴涨。
长江边的上清寺是个繁华之处。日本军机留下的几个大弹坑赫然在目,几幢被炸弹震毁的小洋楼的废墟上,有人扯起了大红横幅,上面写着“集邮救国光荣”、“邮脉即国脉,振兴邮脉挽救国脉”、“集邮就是救国”、“莫谈国事,但请集邮”等不伦不类的话。
沿着几道横幅,邮贩们席地而坐,中间夹杂着许多摆杂摊的,形成了几条弯弯曲曲的邮巷,买主们徜徉其间,讨价还价声震天动地。卖早报的报贩子穿梭往来,不时尖叫一两声“国大召开,蒋委员长致开幕词”、“长江夜凶险,一少女被奸杀”,加上卖炒米糖开水的,卖担担面的,卖毛巾手帕针头线脑的阵阵吆喝,人们完全忘却了这是战时的陪都。
当老代气度不凡地领着五条大汉走进邮市时,浓雾才刚刚散开。他年近五十,五短身材,脚步一停,便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脸上那几颗白麻子,揉了揉患有严重鼻窦炎的大鼻孔,然后,盯了随从们一眼,那五条大汉就利落地各自散开,只留下一个叫徐梦康的高个中年人陪伴他,一前一后沿着卖邮票的人巷走。
这时,人群中一个二十多岁的俏姑娘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断水泥板后面,水泥板上摆了几张报纸,报纸上只有一本小小的集邮册。
姑娘见了老代一愣,随即高叫道:“喂,老先生,快来买,快来看,机会不容错过,一本万利哟。”说着,她看了老代几眼,故意又吆喝了几声。老代目不斜视,排开看客往里挤。
刚走几步,他就听见姑娘喝道:“喂,老头儿,你给我站住,不买可以,可你干吗掀我的摊子?”
老代扭头一看,水泥板上一张报纸被风吹到了地上。
老代忍了忍,他感到自己明明连衣角也没碰到过那张报纸,报纸怎么会掉呢?他知道这邮市本是藏龙卧虎之地,啥样的怪事出来也不奇怪,于是,他干脆转过身,直盯住那个姑娘一言不发,想看看她到底要生出什么精怪来。
姑娘穿着一件开衩很高的旗袍,衣着上留有明显的漂泊痕迹,从她蓄的学生发式上,可以猜出她绝不是个简单的小贩。
两人对视着,都没有说话。
地上的那张报纸,早让人踢走了。
姑娘可能意识到这个老头儿不好欺负,突然瞥见他腋下夹着一个大本子,立即莞尔一笑,改口道:“原来是个老板,硬要你买邮票看来行不通喽。喂,你走好。”
老代却不走了。他死死盯住那个姑娘,麻脸上的那双朝天鼻孔显得特别难看。
姑娘知道今天遇到了恶人,赶紧殷勤地对老代说“:莫动气,莫动气,动气伤身呢。”说着,她又手脚麻利地把水泥板上剩余的报纸重新一铺,自我解嘲地笑着说:“老头儿,你看我这摊位眼红哪?好,上山打鸟见面分一半,来来来,你摆这半边。”
老代迟疑着,姑娘马上说:“快点儿,收邮票的拿摩温很快就来了。过了这泼水,你的邮票就卖不出去了。”
老代从未听人把邮贩子叫做“拿摩温”的,看来这姑娘是个外省人,不过,从她的话语中可以听出,这个所谓的“拿摩温”,必定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就打算会会他。于是,老代糊里糊涂地让那个姑娘引到了摊位。
老代见姑娘肯说话,就把紧夹在腋下的那本集邮册往水泥板上一放,打开包裹着的牛皮纸,有意无意地露出了封皮上的字。
姑娘随意看了一眼,忍不住又是一笑,说:“哟,还是中国邮票大全呢。中国自从有邮票以来,宝贝都让你个人集全了,不简单,不简单啦!”
老代原以为这个重宝会令姑娘大吃一惊,谁知只博得她一哂,于是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姑娘见状一愣,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两人一言不发,枯坐了很久。
突然,前面一阵骚动。
姑娘一拉老代,说:“来了,专收高邮的人来了。你我能不能成交,全靠领头的那个穿白西装留长胡须的老头儿了。”
一行人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穿白西装的老头儿仙风道骨,长髯飘动,翻着沿街摊放的集邮册,偶尔吩咐他的随从付钱收货。
徐梦康装作没见过世面,问道:“啥人这么大的阵仗哟,好像整个邮市他一个人说了算似的。”
姑娘吃惊地看了徐梦康一眼,说:“哟,连他你都不认识,还敢来上清寺?他就是重庆集邮协会的主席刘老巴,集邮专家,这次邮市暴涨,恐怕大半与他有关呢。”
说话间,刘老巴与他的随从走近了。
刘老巴先是很随意地看了看老代的邮集,说了句“:封面的字不错哟。”话音刚落,就有人弯腰替他把集邮册拾起递了过来。刘老巴一翻开邮集,就看到了那套声名显赫的三枚一套的海关一次云龙邮票,心里不禁一惊:这套邮票好熟!
刘老巴手腕微微一抖,不知怎么眼睛就离开了邮票,抬头望望天空,目光渐渐转向老代,问了声:“贵姓?”
老代不卑不亢,回答道:“免贵姓代,代表的代。”
刘老巴苦笑一声,低低说道:“代老板,这套邮票就不用卖了,我看你也不是等闲之辈,票来得不容易,你走吧。”说完,他无心再细看以后的邮票,随手把集邮册翻了翻就要走。老代不依,一把扯着刘老巴,说自己愿意贱卖,请他出个价。
刘老巴一脸通红,口里不知念叨着什么,他身后一个秘书模样的人挤过来,暗暗塞给老代两个银元,压着嗓子狠声道:“走吧,你找死哟。”
老代一愣,不知自己为什么卖个邮票就是“找死”。
可是,他不怕死,手一紧又抓住刘老巴的袖口,要他说个明白。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细高个年轻人挤过来,随手扶了扶眼镜架,一边往大口袋里掏啥物件,一边说:“不要动粗,让我看看究竟是个啥理扯伙(理扯伙:四川土语,指不明不白的人或事物)。”
姑娘抬眼看他一副文绉绉的样子,笑着抵了一句:“邮票是啥不要紧,你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你才是个理扯伙。”
细高个年轻人低头一看,西装前襟不知何时已让人解开,口袋里的钱包不翼而飞,那块黑布里衬难看地翻在外面。他不禁尴尬一笑,毫不在意地又朝前挤了挤,说道:“又便宜哪个龟儿子扒二哥了,邮票,让我看看。”
他扶正眼镜只看了一眼,又把半天没掏出来的放大镜塞回裤兜,摇头对老代说:“老兄,假的,不用看了。”看着老代不甘心的样子,他又说:“纸不对,齿孔也不对,真的齿孔应该是十二又二分之一度,你自己数数齿孔。”他又翻了翻后面的几页,说道:“你这本真的少,假的多,只有这一套值点儿钱。”他指着几张黄淡的旧邮票说:“加盖‘临时中立’邮票还算上得台盘。”
几个脑袋凑拢来,半信半疑地看。
一个瘦得脸上没肉的小个子嘿嘿一笑,说了声:“你哥子说的哟,老子不信你比刘老巴主席还厉害,看半眼就能定邮票的生死?”他一边说一边动手,拿起老代的集邮册左瞄右瞧,一副十分内行的样子。看热闹的人一下子围拢过来,都争着看册子里的大清朝的邮票。
此时,刘老巴已经拿起了那个姑娘的集邮册。
细高个年轻人连忙挤了过去。
这是一本破旧的小邮票册子,自制的,册面发黄,已有岁月的斑点和痕迹。不过,一共只有十二张,全是大清邮票,崭新的。
刘老巴轻蔑地扫了几眼,双手轻轻一合,把册子递还给主人,说:“整本一齐走,你喊个价。实在点儿,莫要穿靴戴帽的。”
轮到姑娘自己,她反倒有点儿紧张了,嘟着嘴说:“票是我爸的,我不懂。若不是漂泊重庆,我是不会卖它们的。”说着,她看了刘老巴一眼,又补了句:“你是这里的权威,你给个价。”
刘老巴似乎一下子被难住了,反反复复看了很久,又转身低头问秘书带了多少钱,权衡一阵,他说“:票是真的,给两百大洋。”
人群一下子惊叫起来。十来张纸片就值了两百大洋,若是论斤讲两不知要超过黄金宝石多少倍了。
姑娘的手有点儿抖,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双手一推就要成交。
细高个年轻人急得在旁高叫了一声:“不忙!小姐,你……你上当了!”
买卖双方连同看客一下闭了嘴,喧嚣的邮市顿时安静下来,真的静得连掉根针到地上也听得见。
这时,瘦脸小个子最先反应过来,不满地低低念道:“你哥子有病哟!这么多钱还在鬼叫,站到一边看赌钱不怕注下得大,你硬是半眼就能定生死……”话到嘴边,他突然抬头上上下下把细高个年轻人看了好久,迟疑道:“你……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邮仙,‘李半眼’李老师?李老师怎么会是这样子?”
脑袋显得特大、身子细长的细高个年轻人“李半眼”知道自己形象不佳,此刻听到这番话,不禁脸一红,说道:“承蒙江湖朋友抬爱,捧了我个‘半眼’的匪号,江湖胡言,不可信的,不可信的。”
那姑娘倒不知什么“李半眼”、“江湖朋友”的,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这个貌不惊人的细高个年轻人出神。
瘦脸小个子马上神气地说:“李老师说不卖就不卖。姑娘,你连‘李半眼’都没听说过?他是重庆大学的老师,一张邮票不用细看,一瞄就知道真假和价格,重庆集邮界‘八洞神仙’之一。他从不参加集邮协会,名气却比集邮协会的会长、秘书长大得多。他报的价就是铁价。”
刘老巴不耐烦了,瞄了细高个年轻人一眼,不屑地问:“我不管你邮仙不邮仙,求你多看半眼,如果你买,你出多少?”
“李半眼”让他一激,脸色通红,将眼镜一摘,结结巴巴地说:“单凭那套红印花加盖票中的那一张小字当壹圆,就值黄金二百两。”
刘老巴手一哆嗦,冷冷一笑道:“好个托儿!那好,就算黄金五十两你全拿走!”说罢,一声长笑,他手下的人也开始围着“李半眼”起哄。
“李半眼”脖子一扭,想要说出几句争气话,可想想自己的经济窘境,只好将脖子一缩低声说了句:“我没得钱。”
人群一下子哄笑起来,大声斥责这个不高明的“托儿”。
哄笑声中,“李半眼”抬起头,望了急于成交的女子一眼,突然说道:“小姐,你刚才说这票是你父亲的话不假,我知道这票的出处,晓得你父亲的名字,千万莫卖哟。”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耐心地等他说下文。“你父亲叫赵一飞,字究人,他并不集邮,
集邮的是你伯父,上海集邮协会的老会长,曾在大清邮传部任过职。你的邮票就是他给你父亲写信时寄的,你父亲几次要撕下来让给他,每次都被你伯父阻止了,说是给兄弟留个念想。其实,集邮集到他那个境界,是不想人为地破坏邮品,没想到,你父亲还是把它扯下来了,唉……”
“李半眼”话没说完,那姑娘完全信服了,急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李半眼”有点儿自豪了,说:“红印花小字当壹圆是国内珍品,一共二十八张,张张有出处,张张有记录,我不过喜欢看集邮史方面的资料罢了。”
“二十八张,你怎么都判到了我家呀?”“李半眼”接过邮册轻轻合上,指了指封面左下角用墨淡淡地写着的一个“赵”字。刘老巴顾及自己名声,不声不响地带人走了。
众人看足了热闹,又挤上来看这一张值几百两黄金的邮票。
此时,这个姓赵的姑娘只顾望着“李半眼”出神,邮票没卖掉,不知该悲该喜。虽然知道了邮票的真价,没让人低价拐走,但是,想到那小店里病危的母亲,她又该拿啥去请大夫买药呢?
当邮册传回她手中时,她无意中一翻,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邮票!还有三张邮票呢?”她发现邮票被偷,顿时泪如雨下,失声痛哭起来。
众人一看出事,纷纷四下散走。
老代脸一沉,呼地站了起来,指着赵姑娘、“李半眼”和瘦脸小个子狠狠说道:“你!你!还有你!一个也不准走!跟我回局子去,老子是警察!”
“李半眼”一下傻了眼。不过,他反应快,马上说:“去可以,但你莫漏了嫌疑犯,快去把刘老巴那伙人一齐抓了,邮票可能还在他们身上。”
老代恶狠狠一笑,说道:“老子办案还用不着你教,管好你自己。”
瘦脸小个子一看情形不妙,就趁老代吼“李半眼”时想溜之大吉。不料,他刚一回头,就撞到了高大结实的徐梦康胸前。
徐梦康一把拉住他,说道:“代老板发话了,你溜不掉的。”
瘦脸小个子顿时感到手腕像要断了一般痛,一下就蔫了。
老代带着那五条大汉,莫名其妙地把那些人犯带走了。
走到警察局,他们却过门而不入,还沿着石板街往前走,直至走到一所装饰一般、看来像个办公场所的地方,才让他们一一进去。
“李半眼”私下留了心,他看到大堂的人员工作散漫,可一进二门,就戒备森严,门上有块用仿宋体工工整整写的招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重庆分局上清寺办事处。
从来没听说过重庆还有这么个地方,可军统倒是知道的。“李半眼”不由打了个冷噤,难道集几张邮票就犯了王法?还是自己多嘴遭了刘老巴的报复?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呢?
事情与刘老巴无关。请他们进局子,完全是老代一时兴起的结果。
老代不姓代而姓“戴”,他就是军统头子大特务戴笠。
重庆邮市的复兴和价格的火爆,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两周前,住在重庆黄山官邸的蒋介石突然收到的那封越洋电报,是远赴美国进行“夫人外交”的宋美龄发给他的。电报是宋美龄在美国哈克尼斯医院连夜草拟,交由干女儿孔令伟二小姐转给在纽约的大姐宋霭龄用密电拍发的。
蒋介石早看到了抗日战争胜利的曙光,他想得更多,看得更远。他派宋美龄去美国大肆活动,目的当然是搞到美元和军援,准备对共产党公开大打出手;再就是想乘二战后中国胜利之机,收回台湾、香港和九龙。他想把祖先失去的土地收回来,真正当一次民族英雄。
收复台湾容易。占据台湾的是日本人,等到日本兵一垮,派精兵直接渡海接收就是了。
而收复香港九龙却不容易。现在港九虽然也为日本人占据,但是,日本人是从英国人手中夺过来的,中国军人一上岛,英国人必然翻脸,万一丘吉尔牛脾气一发,就要与中国再动干戈。
蒋介石不怕丘吉尔。那个跛三爷占据几个弹丸小岛,武力实力都不能与堂堂中国相比。但是,蒋介石怕英国的盟军美国。一旦中英翻脸,美国出手援助英国的话,中国自量不是其对手,紧接着的战败、割地、求和等可想而知。
幸好中国和美国也是朋友。因此,宋美龄到美国的首要任务就是,拉拢说服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让他站在中国一边说话,至少保证中英发生武装冲突时站在中立面,不要倒向英国那一边。
宋美龄一到美国,就采用了中国春秋战国时期游说诸侯,收买权贵的伎俩,大搞合纵连横,以大量的金银珠宝玉器古玩开路,结交了不少美国国会议员,让国务卿等纷纷为中国说情,甚至总统夫人埃莉诺也成了她的朋友,在香港九龙问题上十分赞同她的观点,私下在罗斯福面前替她求情,不知吹了多少枕边风。无奈,罗斯福油盐不进,对金钱美女与珠宝古玩,毫无兴趣。
后来,孔二小姐派人到处打听,终于探到了罗斯福的软肋和命门:爱好集邮,并且到了痴迷的程度。
于是,这就有了宋美龄给重庆发的那封密电。
用一部邮集换回一片国家领土,其便宜一望可知,蒋介石又何乐而不为?他马上下令侍从室,立即去办这件事,不管花多大代价。可是,侍从室钞票花了一大堆,也收回了
数不清的各种邮票,却是近代的多,清代的少,富有收藏价值的几乎没有。其主要原因是,藏有珍邮的人往往视票若命,一般不肯轻易出手。于是,只有动用戴笠的特务了。
果然,戴笠接手没几天,其手下就与重庆市集邮协会主席刘老巴等人勾结在一起,一连搞到了近二十部全套大中华邮集。从清政府到北洋军阀再到中华民国,从第一套到最近一套,套套不落,真是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把上清寺特勤处的保险柜都塞满了,一些多余的不值钱的邮票散得满地都是。
但戴笠是个十分小心的人,在将这些邮票上报给蒋介石之前,他让略懂集邮知识的徐梦康陪他先看一看。
戴笠仔细看了半天,一时得不出结论,就掉头问徐梦康:“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徐梦康苦笑一声,说道:“咱们军统里各种人才都有,但是辨认邮票这一项,嘿嘿,怕是凤毛麟角了。”
戴笠思索一阵,决定随手挑一本所谓的中华邮品全集上市场,他要亲自检验一下这本全集的可信度。
当他看到那个姓赵的姑娘对他的邮册不屑一顾,他便猜到了自己手上的东西一定是赝品,不免对手下的那些人感到十分灰心。当与他对面不相识的刘老巴认出他邮品的来路而给他两元钱让他走路时,他的心冷到了极点,真想当时照面一枪收拾了刘老巴的狗命。但想到收邮票的工作还没完成,今后说不定还要依靠刘老巴这类人物,就强压怒火没开腔,心想今后总有和他算账的时候。
后来,“李半眼”上场,戴笠心中突然一动:军统应该物色这样的人物,只有依靠这类心地纯洁、头脑简单的专家,才能收集到真正的珍品。只是不知这个“李半眼”人品如何?可不可靠?
戴笠刚开始就对姓赵的姑娘心存好感,听“李半眼”讲了她的身世后,他决定把她带回局里,听听她的高见,怎样才能收到真品,然后再帮她把失散的邮票找回来,让她高高兴兴地回家。
至于那个瘦脸小个子,戴笠早看出他是名惯偷,并且偷技十分神妙,军统中尚无出其右者。这是名应该发挥其特长的好偷儿,若使用得当,他在获取珍邮过程中应该是把好手。
就这样,那三个身份不同的人被他带到了军统办事处。
他们受到了不同的待遇。不过,戴笠没有再与他们照面。“李半眼”和姓赵的姑娘受到隆重款待,说是局长的客人。瘦脸小个子被直接关进囚室,享受犯人待遇,吃着掺河沙的狱饭,住着四平方米的单间。
三天后,军统用最快速的行动查清了这三个人的背景,三份关于他们祖宗三代的简历摆到了戴笠的办公桌上。此外,戴笠还请专家伪造了一套中文、外文都齐备的外交部文件。戴笠首先接触的是惯偷马杰,江湖人称“妙手马三”的瘦脸小个子。这类人好办。
马三披锁戴镣走进戒备森严的局长办公室,虽然饿得浑身无力,倒还滴溜着一对眼珠子乱转,看到正襟危坐的戴笠,他主动上前打了个千儿,苦笑一声道:“小子马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局长,请局长恕罪,马三再也不敢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张旧邮票,恭恭敬敬地隔着桌子递了上去。
戴笠放眼一瞧,竟然是自己集邮册中被“李半眼”称赞过的那几张“加盖临时中立”邮票,不知啥时着了他的道儿,至今自己还没发觉这些邮票的失窃哩。
好手段!戴笠暗暗叫了一声。
为了掩饰窘境,戴笠喝了口水,不动声色地问:“‘李半眼’的钱包呢?”
“小人不敢造次,不愿冒犯李老师,知道他的身份后,就偷偷地把钱包放回他的裤兜里了。”
“好,这事我会查,你痛快,我也痛快。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赵姑娘的邮票呢?”
马三赶紧上前半步叩了个头,叹口气说道:“这票可不是我干的。老天爷在上,我是打人的牛戴坏了帽子,不可能啥赃名都往我身上安吧?天高三尺有神明呐。”
戴笠一笑,说道:“你也别怕,那票即使值五百两黄金,涉案数目再大,只要我发了话,你交出来就没事了。”
“我绝对相信你局长,但是我没偷啊。”“那好,你是个惯偷,这事不假吧?我这里
有个单子,你拿过去仔细核对一下,哪些是你过去犯的做实了的案子,哪些是还可以翻供的案子,你看仔细了,咱们不说左手偷砍左手,右手盗斩右手,就凭北平那桩做实了的杀人窃包案,判你个无期徒刑不过分吧?你想好了。”
马三接过单子一看,顿时手软脚无力。都说国民党特务办事拖沓腐化堕落,他犯的案子遍布半个中国,没想到,三天之内全让军统给搞清了。
戴笠又说道:“你的整个偷盗过程,我和我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然,我抓你干啥?为啥不抓别人?赶快认罪,交出邮票咱们还有正事。”
马三起身就往外走。
戴笠用目光制止了要阻拦马三的警察,让他们随后跟去。
不一会儿,马三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支从囚室地下挖出来的竹筒,一言不发地双手递给戴笠。
戴笠没看竹筒,随手把它往桌上一放,逼视着马三问:“马三,你是肯回去坐一辈子黑牢,还是愿意在外面替我干件事?”
“此话怎讲?”
“如果你愿意为我所用,我就放你出狱,让你为党国为公事再去偷窃。不过,当然了,你的一切活动必须在我的人指挥下干。”
“可以。不过……”“不过什么?”
“我们祖师爷在我磕头入门之时曾经约法三章:鳏寡孤独不偷,僧侣尼姑不偷,病人救命钱不偷。局长,我不能犯忌。”
“好,好,马三,就依你,偷有钱人,偷日本人、共产党去吧。”
马三面无人色,长叹一声说:“局长,我落入你的圈套了,马三听命就是。”说罢,他看了一眼戴笠,摇头一阵苦笑,回头大步就要走。戴笠伸手止住他,同时摁了一下桌上的电钮,不一会儿,徐梦康陪着“李半眼”和姓赵的姑娘走了进来。
戴笠看了看身着旗袍周身线条分明的赵姑娘一眼,笑着问:“小姐叫赵盼盼吧?这几天等急了吧?不慌,赵小姐不忙开口,我这几天时间没白费,在帮你查案哩。”说着,他左手递过那支小竹筒,右手送上了桌上的一把小裁纸刀。
赵盼盼迟疑地接过小刀,笨拙地剖开竹筒,三张大清蟠龙邮票顿时出现在她眼前。
她的泪水一下涌上眼帘,满怀感激地看了戴笠一眼,说了句“:你太好了!”
戴笠一笑,又问“李半眼”:“李之林老师,你掉的钱包还在不在?”
“李半眼”不好意思了,脸一红就说:“钱包没掉,你瞧我这记性,后来又在裤兜里找到了,当时明明记得是在西装口袋里嘛。”
戴笠也不明说,只望着马三点了一下头。他在考虑如何开口劝说“李半眼”入伙的事。当然,绝不能向他提以邮册换香港九龙的事。因为,那是大事。不管今后历史怎么写,即使换回了港九,但是,让国宝外流也是不轻的罪名。戴笠不想干这种傻事,何况,这是国家机密,也不能让这几个人知道。
于是,戴笠说:“我这儿有个差事,每天就是看看邮票,审查审查它们的真假,如果李老师愿意,可以辞去重大的工作到我这里来,工资嘛,是重大教书的两倍,怎么样?”
“李半眼”一听,就明白这是要他为某政要大人物集邮服务。他不由怒从心起,大脑壳一晃就拒绝了,坦然说:“局长,之林虽不才,但还不至于和欺压人民的‘下三烂’为伍。你们这么搞不是在集邮,而是在集钱。我虽然爱邮票,但绝不会成为刘老巴之流。邮品即人品,我李之林的人品还不至于那么坏吧。我在你这里被软禁三天,你们的作为我也看透了。”
戴笠脸一黑就要发作,但很快又克制住了,不悦道“:你是说你不喜欢我们的组织?”
“你们的组织跟我没有关系。你们就是老百姓说的特务组织吧?不过从国家体系上讲,它也是维持国家机器运转的不可或缺的工具,你不幸或有幸成了其中一个有效部件,自然要按你的组织原则、观念和逻辑思维办事,局长,你又何必扯上我呢?”
此前,从来没有人敢在戴笠面前如此出言不逊。马三直眼望着“李半眼”,觉得他简直不可思议,难道他真的不怕特务?真是傻到了极点。
戴笠半晌无言,目光慢慢地转向了坐在沙发上的赵盼盼。
他对这个女人很有好感。
在赵盼盼第一次主动让给他摊位时,他对她就有了好感。他久久地望着这个俊俏的女人,希望借她的漂亮压抑住自己怒火中烧的心情。
“赵小姐第一眼看到我的邮册,就表现出不怎么感兴趣,未免小看老夫了吧?”他没话找话说。
赵盼盼一笑,说:“根本不用看,凭常识就知道那是假的,只是当时不想扫你的面子罢了。大家露天坝里找食吃,又何必窝里斗呢?”
戴笠想想也是,顺口就说:“赵小姐,拿上你的邮票走吧,先回旅店照看你妈去。”
赵盼盼看了他一眼,摇头说:“不,我要等李老师,和他一块儿回去。局长,你可不能扣留他哟。”
戴笠长叹一声,说:“我这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呀。你以为我这局长当得容易么?”他激动地翻开桌上的邮册,接着说道:“我们费大力收集了这么多邮票,是想凑齐一本完整的中国邮票大全套,可是我们无能,没有专业人员,办不到呀,眼看限定时间又快到了,你叫我怎么办呀?”
“李半眼”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事这么急哟?”
戴笠打开抽屉,拿出一沓厚厚的盖满大小公章的文件,其中有中文也有法文,递给“李半眼”说:“你先看看吧,法国今年准备在巴黎举办一次世博会,他们致函外交部,指名要我们展出中国的全套邮票哩。”
赵盼盼冷冷一笑,道:“你怕吃错了药哟。我从小二伯就告诉我:全套的中国邮票只有一套,存在国家邮政局作资料,你还想找第二套?做梦去吧。”
戴笠心中一动,接口问道“:一套?那套在哪里?”
“上海,”赵盼盼接话说,“自从‘八·一三’事件后,日本人进了上海,到处是一片火海与废墟,即使不流失于战争,恐怕也被日本人收走喽。”
戴笠小而发亮的眼睛中有道精光一闪,很快就被他故意下垂的眼睑遮掩住了。他像是无意中问:“赵小姐,你二伯是集邮家,你也认得不少上海集邮界的前辈吧?”
“那当然,我二伯没结过婚,打小我就被他当成他的女儿,比如姜公烈、傅石山、山涛、王晓鲁等一批集邮界的遗老遗少,都是我家的常客哩,他们每次在二伯的花厅里看到我,总要赏点儿小礼物。”
“那你怎么说你不懂集邮呢?”
“我只认识上海痴迷集邮的人,真的不爱集邮,不然,恐怕现在就有好多珍邮可以让给局长大人了。”
戴笠打了个哈欠,转身对“李半眼”道:“李老师,咱们去看看我的邮册,帮个忙鉴定鉴定,怎么样?”
此时,“李半眼”满脑袋想的是巴黎世博会,想的是让世界人民通过小小邮票了解中国,为古老的中华文明迈向世界作出他应有的贡献,因此,他马上点头答应了。
戴笠带着“李半眼”他们来到保管室,谁知那个掌管保险柜钥匙的小科员竟然不在。据说他可能偷偷溜出去喝酒了,也不知去了哪座酒楼。这小科员姓秦,平时好点儿酒,没想到,这次撞到枪口上了。
戴笠发火了,一连摔了两个杯子。因一时找不到那个姓秦的小科员,他只好吩咐徐梦康好好款待这三位客人,鉴邮的事明天再说。
徐梦康把三人分别安排在三间贵宾室。后来,他却呆在“李半眼”的房内迟迟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时,快近正午,雾还未散尽,反倒越聚越浓,深深的庭院里无声无息,前厅传来几声自鸣钟的鸣叫。
突然,后墙上的玻璃窗“哗”的一声开了,一柄利器带风飞向床头,“咚”的一声钉在“李半眼”的床架上。
床架上钉的是把寒光闪现的匕首,匕首尖上插着张小纸条。
“李半眼”摸索着戴上眼镜,壮着胆子取下纸条。
邻近的赵盼盼和马三听到异响也赶过来了。
徐梦康一脚踹开后窗,轻轻一跳上了窗台,再燕子掠水般敏捷地跳出,只见后花园茫茫一团雾气,地上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他俯身仔细嗅了嗅地面,翻身轻轻一跳就进了屋,伸手拿过“李半眼”手中的那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暂时留你狗命。虎跑路民生巷二十八号见。”
“李半眼”失神地坐在一边,已经看过纸条的赵盼盼和马三正在讨论那个落款。
徐梦康看了他们一眼,说:“不用讨论了,那是李老师老家的住址,我们军统早就调查清楚了,李老师是杭州人,抗战中流落入川,重大土木工程系的系主任是他爸爸的朋友,他就是凭这个关系在重庆安身立命的。”
此话一讲,一切都明白了。
刀和纸条是军统的人留下的,也只有军统自己的人能进得了这个岗哨林立、机关重重的特务组织的腹心之地。
其意思很明显:明天鉴定邮票时,“李半眼”要给大家留一条路,否则,赶到杭州也要杀他全家。
四个人面面相觑,顿感事态的严重。
他们心里都明白,自从军统插手以来,邮票票价暴涨的背后,是多深沉的冤屈,是多少条人命和血债!许多人被逼得投水上吊抹脖子才被逼出来的珍邮,如果还在保险柜锁着的十八本邮册里倒还罢了,如果不在,说明多少经办人和刘老巴等人不知在中间吃了多少福喜,他们不遭重处才怪。如果鉴邮否定了他们,他们准备鱼死网破,所以以此威吓“李半眼”放他们一马。退一万步说,至少得通过一部邮册让戴笠去上边交差呀!
“可能有点儿难,”徐梦康叹口气说,“那几个爷子我清楚,吃骨头不吐渣渣,贪起来尽量贪,如果有几套完整的真票,也不至于慌不择路,不计时间与地点投刀吓人了。不是吓你们,如果明天一揭他们的底,恐怕咱们四个谁也走不出这个小小的四合院,即使能出去或许晚上就暴尸街头了。”说完,他盯着蔫头耷脑双目失神的“李半眼”说:“李老师,要不咱们明天就胡乱认它一部,反正戴老板也不懂,大致都蒙过去算了,也别提这留刀的事。”
马三说:“这倒是个办法,我也不用白费力气跟你们去偷。你们军统真厉害,我们偷儿报复告发人,最多把他当场打一顿,你们却狠得多,要把人全家赶尽杀绝呀。”
赵盼盼反倒冷笑一声,说道:“如果你老徐不是戴老板的亲信的话,我倒要怀疑你就是投刀人了,听你的言论至少跟他们是一伙的。赶尽杀绝怎么啦?杭州是日本人占着的,你们军统敢去报私仇?李老师,莫怕,我就不信在戴老板家里有人敢下刀杀他的客,明天,显示一下你的威风,不是假的也给他们几个龟儿子判成假的。”
“李半眼”双手抱头,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徐梦康苦苦一笑,说:“我只是在旁边劝劝,赵小姐的话不受听哩,但我就当清风过耳算了。”
还没等他们想清楚,也还没等到明天,一个小勤务兵匆匆赶来,让他们立即去吃饭,说吃了饭马上就开始鉴票,管钥匙的那个姓秦的科员,在巷子门口的小街上“翠翠酒家”让人找到了。
吃完简单的午餐,“李半眼”被五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和徐梦康押进保管室。毫无表情的卫兵见“李半眼”一进门,立即四下散开,在门窗拐角处持枪正立,大头皮鞋碰得“叭叭”响。
大桌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八本邮册。不到三十分钟,“李半眼”就翻完了十八本所谓的“中华集邮大全套”。其中,真正的大清珍邮倒是有几张,可全部凑起来离一本大全套还差得远。
“李半眼”愕然,不知该怎么交代了。那把床头尖刀一直在他脑海中颤动,杭州老家的庭院里,父亲在柳树下望月小酌,母亲在抓米喂一群小鸡,那样温馨的地方,不该发生血腥惨案呀。
“李半眼”感到眼前血雾一样迷茫,他又重新翻开第一本邮册,小心翼翼地用放大镜观察起来。心想,要是第一次看走了眼,这次能重新在这十八本邮册里找出一个大全套来该多好。
可是,他失望了,还是没有。迷迷糊糊的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让人领进那间坐满了人的大会议室的。他只记得人很多,气氛很紧张,戴笠端坐在中间的主席台上像个法官,左右不知是什么人,有穿军装的,也有穿便装的,穿军装的一律没挂衔,肩上空留着布扣袢。
“李半眼”身旁坐着赵盼盼和马三。赵盼盼虽然没了前几天的神气,倒还显得大方自若,只有马三一副猥琐的样子,不打都像个贼。
没想到,与“李半眼”正对面坐着的是刘老巴和几个头发梳得光光的人,穿西装长袍什么的都有,他们高声谈笑大口喝茶。其中一个红光满面的胖子,“李半眼”那天见过,想必也是市集邮协会的什么大角色,一点儿也没把“李半眼”一伙放在眼里。
戴笠只说了一句:“鉴邮辩论会可以开始了。”
“李半眼”不知会来这么多人,也不知怎么样开始,就干坐着喝茶,不时胆怯地瞟一眼对面那些集邮权威。他知道今天的日子不好过,就想把责任推给对面的权威,于是,他打算说:“大伙儿都是行家,你们就集体商定一个大全套吧。”
就在这时,刘老巴发言了。
其实,老到的刘老巴早看出“李半眼”怯场了,就摆起老资格大模大样地假咳一声,问道:“年轻人,忙半天你选了几套出来了?让我们邮协的人好等哟。”
“李半眼”本是个书生,平时与人为善,见长辈执弟子礼甚恭,可骨子里却也是个傲人,如今见刘老巴以势压人,就清清楚楚地回了一句:“才等好久哟,我‘李半眼’行事算快的,不信你老去试试?”
“不瞒你说,那十八本邮册就全是我定的。”刘老巴递过来这句话其实是个暗示,又怕这个“书呆子”不懂窍就补了一句,“当然,也是在场军统大多数干部定的。当时时间紧,任务重,上头又要得急,出个十张二十张假票是难免的,你号称‘半眼定生死’,把假票找出来我们也是欢迎的嘛。”他这样说,算是给足“李半眼”面子了。
“李半眼”抬眼看了戴笠一眼,戴笠面无表情,支着一双招风耳听着。
“李半眼”想,刘老巴可能要维护他的权威,不知这邮票的用途,就干脆抖开包袱,把戴笠说的和自己亲眼看到的外交部文件都说了,请大家客观公正地看问题,不要在国际舞台上玷污了中国国家形象。
刘老巴早就火了,怒声说:“你是说我们选的要不得啰?那么,我们抽去假的,凑两三套不成问题吧?”
“凑不成,办不到!”“一套呢?”
“半套也凑不成!刘老,你们又生产不出邮票,做事要凭良心呀,这是上国际舞台哟!”
刘老巴猛地站起,从身后拉出个大黑布口袋,抓住底部往桌上一倾,“哗啦啦”倒出一大摞大部头书,精装的线装的都有,恶狠狠说道:“好!好好好!咱们只有从理论上见分晓,放开手斗一斗,谁正确就听谁的!”
赵盼盼放眼望去,只见桌上堆满了鉴定邮票与介绍集邮史的书籍,什么《甲戌邮刊》、
《陪都邮声》、《大清邮典》、《邮集杂志》等到处都是。看来,这个老头儿早就有备而来,随时准备进行一番唇枪舌剑的大争论。
马三却看到一只油黑色胀鼓鼓的大钱包随着那些书籍滚了出来,心头就条件反射地一动,不觉吞了一下口水,手开始痒了。
“李半眼”也看到刘老巴的同伙纷纷拿出看家的工具,各种集邮书籍不一会儿就在他们那边摆满了。
邮票的鉴定不比其他,没有重量、大小、长短的硬标准,没有死框框,全凭鉴定人对着前人编就的工具书眼睛看嘴巴说。“李半眼”心想,若这群重庆集邮界的权威公然全体与他作对,他能辩得清楚么?
接下来,双方争得口干舌燥,整个大厅里乌烟瘴气,口痰鼻涕到处飞溅。小特务们忙不迭地添茶续水,连不懂专业知识坐在“李半眼”一方的马三也看不过眼,帮着给刘老巴送茶水跑了几趟。
“李半眼”果然说不清楚。他不是过长江的诸葛亮,舌战群儒他不行,因为人家那边全是集邮界的泰斗。
此时,一直没发言的赵盼盼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娇喝一声:“听我说。”
也许那些人争累了,陡然听这女子一喝,大家就安静了。
“这事好办得很,你们也不必争那些细节了。让咱们换个方向搞,不是一下就清楚了吗?”赵盼盼笑着环视众人一圈,问道,“这次咱们收到的最值钱的是哪一套?”
“当然数周麻哥和刘主席交上来的那一套阔边大龙邮票喽,光从军统账上就支走了两百两黄金。”
有人马上找出了那套珍邮。
“那么,请问刘主席,这套邮票是在哪家收的?主人是谁?咱们马上请人去喊来,来个三人对六证,先搞清这一套,其他的不就清楚了吗?反正这类珍邮的出处,书上是有记载的,你们有那么多书嘛。”
刘老巴头上的大汗一下就滚了出来。他结巴一阵说:“我没负责买,你问麻哥。”
周麻子是个小头目,被人带进大厅时脸都白了。望见杀气腾腾的戴笠坐在上首,他立即双膝跪下,干号一声,说:“我坦白,我坦白,票是假的,刘主席要我乱报个卖主,钱被我们两个分了。”
刘老巴一听,大吼一声说:“麻哥你莫乱说哟,你拿起票来喊我乱搞的嘛。”
赵盼盼又说:“听说你们这次还逼得国防部一位参议员跳了水,请戴局长派人把他请来,看看他的邮票又在哪里。”
戴笠身边一个穿便装的慌了,忙附着耳朵给戴笠说了几句悄悄话。
戴笠说:“那事不用查了,那些邮票还没入账。”
“真的没入账,假的满本都是,戴局长,你说你们收上来的东西还可信么?”赵盼盼问。
戴笠没生气,反而说:“这就要看李老师怎么说了。”
“李半眼”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实话实说:“除少数真的外,清票绝大多数是假的。”
刘老巴“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戴笠一竖大拇指,对“李半眼”说道:“好,李老师,你经起了考验……”他突然感到说漏了嘴,顿了一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说:“刚才在你房间留刀是我叫人做的。我早就推测票是假的,就是要看你敢不敢为党国为公正说话罢了。来人。”
随着一声吆喝,干瘦的姓秦的特勤保管员被人押了进来,一下扑跪在戴笠跟前。
“很好,你很好,上班敢去喝酒,找不到人几乎误了我的大事。怎么回事?你说。”戴笠怒道。
秦保管望着刘老巴,见他没有替自己开脱的意思,就说:“是刘主席让人叫我去的,他……他还说……说,只要我把这本邮册与柜中的任何一本换了,他以后就给我一百大洋。”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深蓝色邮册。戴笠的小眼睛里一道亮光一闪,对刘老巴道:“你还知道改过自新,换一本真票回来交差?”
刘老巴死命望着“李半眼”,咬紧牙关不开口。
“李半眼”接过邮册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这次竟然全是假票,不说大清珍邮,就连好多民国中后期的票也是假的,并且与账目登记的顺序完全不同。
戴笠听了“李半眼”的话后好生奇怪,和颜悦色地问刘老巴:“为啥明知要露马脚了,你还干脆送本更假的来呢?”
刘老巴反正也豁出去了,接口就说:“反正今天早就准备大吵大闹,我想真假一时说不明白,不如干脆再干一票,那十八本里任何一本总还有些真票,比这假的值钱多了。”“不对吧?不老实哟。”戴笠轻蔑一笑,“你这一套我懂,今天只要这十八本中有一本与账上记载不同,你就可以咬定有人换过。这十八本,一本也不是你们原来上交的了嘛。想得真周到哟。”说罢,他扭头问秦保管:“你为啥又不依计行事,干脆换了呢?还可以得一百大洋嘛。”
“我……我不敢。”“为什么?”
“小人虽贪,但也知道保管是我的职责,戴老板平时待我不错,我不能对不住你,但又惹不起刘主席和兄弟们。后来,我只好偷溜出去喝酒,想避开风头过几天再说。擅离职守我认,但以权谋私小人不敢。”
“好,还算有点儿良心,你说怎么办?”“按军统家法处置:擅离职守者断指以惩。”
“好,你自己执行吧。”
徐梦康递给他一把军刀。他轻轻接过来,迟疑了一下,随即缓缓启开刀刃,右手轻轻地将刀放在左手小拇指上,刀把在桌上一碰,右手猛一切,一截小拇指顿时掉在桌面上,在浓血里还无规律地跳了两下。
“李半眼”等人看得呆若木鸡,没想到军统家法如此之严。
此事就这样算作了了断。戴笠把钥匙重新交给秦保管,只说了一句:“下去吧,你还是老子的保管。”
随后,满脸杀气的戴笠又转向刘老巴等专家,冷冷地问道“:我们的事怎样了结?”
刘老巴还未开口,他身边的那个胖子早就晃了几晃无声地瘫了。刘老巴也顾不得他人,在桌上的书堆里翻来翻去,口中叨念着:“我有说明书,我有说明书。”突然,他又高叫道:“天啊,我的钱包,我的钱包呢?叫我怎么交代呀!未必这种地方还有小偷?天啊。”
一片唏嘘声中,刘老巴那伙人垂头丧气地被押走了。
戴笠首先赞扬了“李半眼”几句,随即目光一转,笑嘻嘻地望到马三那双指头细长的小手上。
马三赶紧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黑油油的皮包双手交过来,诚惶诚恐地说:“这个狗日的包包太胀鼓了,实在忍不住,随手就牵来了。”
戴笠接过皮包拉开一看,除了厚厚一沓钞票,还有一张墨痕未干的房契,是菜园坝的一栋别墅,上面赫然写着房主戴笠的大名。
戴笠呵呵一笑,把房契让大家看了,说:“原来这就是说明书,刘老巴也太小看我戴笠了。”说着,他抽出那沓钱交给徐梦康说:“给兄弟们分了,马三、李老师和赵小姐多分点儿,他们功劳大。”
鉴邮一事结束之后,一个庞大的计划在戴笠脑子里酝酿成熟了。他决定冒险出击,不惜火中取栗。
这夜,上清寺军统保密室里只开了数盏小灯,被粉刷得雪白刺眼的四壁阴凉,已经磨损得很严重的木地板上铺了一大块地毯,轻微的声响就被那厚重的毛绒编织品吸收了。戴笠面前笔直地站着挺胸收腹的徐梦康
和他的四名同伙。戴笠平时很少对部下亲自安排工作,这次谈话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一个个板着脸听训话。
戴笠讲完,就叫徐梦康去带“李半眼”等人进来。徐梦康一走,戴笠又秘密吩咐了四个特务几句话,要他们记死几句口诀,把他们听得一惊一乍的。
“李半眼”、赵盼盼和马三被破例带进了这个外人根本不可能进来的小房间,他们的心早就虚了一大半。
戴笠宣布成立一支特殊小分队,远征日寇占领下的上海,务必搞回一套完整的中国邮票大全套。原因很简单:清代中后期,上海是五埠通商之首,外国买办势力最强,其中很多人好玩邮票,现在私人手上的存品一定比重庆的多。另外,如海关邮票等好多品种就是上海发行的,也许民间或某些有关部门还能找到一些。再就是民间一直传说清政府留了一套邮票作资料保存,现在不知在谁手里,已命令上海分局派专人调查此事。
戴笠说:“中国古代传说鸿雁传书信,清代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就曾以‘驿马鸿雁’比喻我们的邮票,今天我请诸位来的目的,就是成立一支到敌占区去捕猎这些大雁的武装工作队。你们的行动我已作了周密安排,你们扮作一伙到上海进百货的商人,到时候,上海会有人来接应你们。今天是2月28日,这次计划就叫‘猎雁2·28’行动,由徐梦康牵头任组长,每个队员都有自己的责任,在外面不听号令的,组长有权作任何处置。明天,你们马上乘船到武汉,再由武汉乘火车到上海。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离队,不得擅自行动。”说完,他对赵盼盼说:“原来计划里没有你,考虑到你在上海集邮界有那么多关系,脑子也不错,可以帮忙出出主意,就请你出山和他们一起干吧。”
赵盼盼面露难色,一时没作声。
戴笠阴阴一笑,说:“伯母已经被我派人接来安置好了,她的病我们包医,你放心吧。”
赵盼盼知道,显然自己的母亲已被戴笠抓来当了人质。
赵盼盼望了一眼“李半眼”,“李半眼”正雄心勃勃地准备大干,就笑着对她说:“好,赵小姐,我们一起去,公事一完,我们就顺便回家。到时候,我请你到杭州一游。”
只有马三知道这趟夹枪带棍的差事不好办,因为他自己也有难言之处,根本不想离开重庆,便在旁冷冷一笑道:“这趟买卖不图赚,只要保得住老本钱干脱手,就是祖师爷显灵了。”
戴笠不再讲话,拱手作了个揖就走了。徐梦康脸色一黑,狠狠说了一句:“今后,我的队伍不准讲怪话。如果有人乱我军心,重罚严处,别怪我不讲情面。”说着,他腰一叉,就露出了腰间的那两把贼亮的手枪。
马三知趣地闭了嘴。
朝天门码头大雾弥天,江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民生号”客轮宽大的候客厅里拥挤不堪。几个叼烟的警察不时在人群中巡视,不知他们在寻找什么东西。
出候客厅进栅栏处,传来一阵阵揪心的胡琴声,一个苍老的男声正在吟唱他自己的漂泊和苦难。
一个小叫花子穿件破棉袄一路乞讨过来,偷偷看了马三一眼,伸手就向他讨钱。
马三顿了一下,探手就向怀里摸索。
徐梦康睁眼一看,四周的人打扮得都比马三体面,形象也正派得多,为何这个小叫花子专找人不人鬼不鬼的马三呢?他一惊,伸手一挡马三道:“出了六扇门,一切我说了算,路上不准跟任何人接触,更不准传递信物,不听话的,莫怪我丑话没先说。”
马三做了个怪相,伸出空手在胯骨上一拍,向那个小叫花子吼道:“滚远点儿,老子要另找码头开张呢,亲娘老子也罩不到了。”
小叫花子与他对骂一声后转身就走,不一会儿消失在浓浓的雾里。
徐梦康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哪儿出了问题,便狠狠地盯了张口乱说的马三一眼,闭目又如老僧入定一般假寐过去。不久,又有三个小叫花子分别找来,专找马三化缘。
马三一阵哂骂,将他们打发走了。船要开始上客了,人群一阵骚动。
这时,一个方面大耳、头顶光光、穿浅色西装的中年人诚惶诚恐地小跑过来,也不说话,低眉顺眼地望了马三一眼,就两手交叉打了个十字,一言不发恭敬地往马三跟前一站,静听他吩咐的样子。
“李半眼”倒还糊里糊涂的,小组里其他的人早就警惕上了。
赵盼盼附在徐梦康耳边一阵细语。
徐梦康低念了一声:“哟,格老子,没出重庆难道就要翻船?”
马三察觉气氛不对,苦笑一声,向前几步对徐梦康说:“我马三好歹是这码头上的一只空空妙手,丐帮好多兄弟要靠我这双手养活哩。小兄弟们演的这出叫‘挡驾’,不让我出川,眼前这人就是我大师兄,现在他使的是丐帮最严重的警告,叫做‘拦马劝主’,如果我还要坚持走,他们就该来武的了。丐帮兄弟在长江沿线到处都是,咱们招惹不起呀。”
徐梦康哼了一声,径直走到那个大师兄跟前,两只拳头一抱,朗声说道:“兄弟是警察局的,马三在武汉犯的一桩案子发了,兄弟带他去对证。之所以不戴铐,就是考虑到他在贵帮的地位,一个月后带他回来,他还要在贵码头下力嘛,让开。”
马三在一边急得跳脚,不顾江湖规矩一边比手势一边高叫:“回去,回去,莫惹事。”那个大师兄一看,知道马三落了套儿,忙从怀里掏出个口哨塞入嘴里,候客厅里立即响起一声声鸱鸮一般的尖嚎。
烟雾弥漫的角落里不知从哪儿蹿出近二十个乞丐,飞一般围了过来。
四个特务手里捏着利刃,早就围护住了马三。
徐梦康一把抓住那个大师兄,大师兄还没反应过来就让他戴上了手铐。
那些丐帮兄弟只是顿了一下,立即不依不饶地拥上来,高叫“:结打狗阵。”
马三慌了,高叫道:“这位警长讲的是真的,我很快就会回来,民不与官斗,兄弟们,走吧。”
眼见群殴就要开始,几个水上巡警、地面执勤齐刷刷地围了过来。
大师兄傻眼了,伸着头问他身边的一个警察:“你们把规矩忘了吗?井水河水两不犯呀!咋个毛球搞哟?”
那警察直眨眼,又不敢明说原因,把那个大师兄气惨了。
徐梦康对警察头儿一点头,悄悄说道:
“全部扣押回去,没有命令不准放人!”
警察头儿迟疑了一下,反问道:“哪来那么多粮食喂这群杂种哟?”
徐梦康只说了一句:“你不想活了就放了试试。这案子的来头你是知道的,我劝你莫拿前程当儿戏。”
早就得过上级吩咐的警察头儿知道徐梦康一行是在执行某项秘密行动,他今天的任务就是掩护他们,也早知道这伙人手眼通天,只好气鼓鼓地不顾江湖行规,直接派车把这群倒霉鬼拉走关押起来。
事情发生得快平息也快,乱世中的旅客谁也不愿多事打听,只知道打架的双方被警察阻止,一会儿就风平浪静了。
只有那个拉胡琴的戴着墨镜的男人起身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来有气无力地拉起了他的破琴。他拉的是一首古调《平沙落雁》。乐曲里高天中一群大雁向南飞,展动的拍翅声里不时夹杂着几声老雁的鸣叫,风吹来一阵乱云,雁阵嘎嘎变了队形,挣扎着又向上空奔,像奔腾不息的江水。
几个穿船上制服的人拿着大喇叭一阵吆喝,开始检票上船了,人群涌动起来。
“李半眼”很绅士地挽着赵盼盼,随着人流款款往前走。
坐在地上的那个拉琴人,不慌不忙地把胡琴塞入个破提箱,拍拍身上的尘土,拿出一块黑乎乎的脏手绢擦了擦汗,看徐梦康等人过了检票口,才慢慢挤过去,口中叫道:“先生小姐,借光借光,请放瞎子一马,让瞎子先上船。”
“李半眼”听了扑哧一笑,说:“我是个好人,大家叫我‘半眼’,怎么又来个明眼人装瞎子的?”
赵盼盼回头一看,见假瞎子正扯起衣角擦鼻涕,她觉得有点儿恶心,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巾去擦额头,擦后随手一扔,手绢就掉进江里,像江面开出的一朵小花,一会儿就不见了。她叹了口气,说道:“该回家喽。”
马三和徐梦康却把假瞎子看了又看。那人早被检票的挡住了,只听检票员说:“坐散席的往后靠,现在先上头二等舱的旅客。”
假瞎子狠狠地盯了检票员一眼,不甘心地停住了脚步。
一个卖唱讨钱的,怎么会在这时候出川上船?此时正是大量难民弃家入川逃避日本兵的时候,他怎么反而逆流而动呢?这太不正常了。他该不是马三的同伙吧?徐梦康纳闷着。
马三却从那墨镜下射出的刀刃一样冷的目光里,一眼认出了他就是从北平追到河南,又从河南追到重庆要缉拿自己归案的老捕快。几年来,马三时时在躲藏,没想到还是让他盯上了。
马三在北平犯的是桩大案。那次,他偷的是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主席殷汝耕副官拎着的提包,还伤了卫兵的性命。到手一看,他才知道包里是殷汝耕与日本人订的一纸协议,因为在他眼里一文不值,随手就扔了,现在恐怕早就作废了。虽然事过境迁,那姓郑的捕快却拿了张他图财害命的海捕文书,几年来,一直对他穷追不舍。幸好时局混乱,冀东自治政府属于日伪汉奸政权,对中原地区和重庆鞭长莫及,他几次追上马三却不敢下手,不然,恐怕马三早就落网了。想到自己现在有军统罩着,郑捕快一时肯定不敢动手,马三不由放了点儿心。可是,一旦到了武汉呢?何况还要去上海,那可是典型的日占区。
这时,几个船上的工作人员来安排他们的床位和毛巾被,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讨好地对赵盼盼说:“小姐人漂亮,动作也潇洒,刚才扔手绢像天女散花一样。”
赵盼盼嫣然一笑,接口说:“瑶台池中物嘛。”
那人也笑了,回口说:“正好巫山云雨急啊。”
“李半眼”听了,说:“你们两个怎么像吟诗一样,又像土匪对切口啊?”
那人把收齐的船票放在眼前数了数,笑道:“我们船上每天上下的全是诗人,不是诗人的一见长江滚滚也爱来两句,日子一久,我也成诗人了。”
徐梦康没理睬这类船老板调情的话,紧紧盯着浮桥看。令他担心的事发生了。那个假瞎子提着个破琴盒一摇一摆地走上船来,一看他走路的动作,就知道是个武功深厚的练家子。
随着三声汽笛长鸣,“民生号”客轮缓缓移动,慢慢推开船舷边的浊浪,拨正了船头向三峡方向开去。
郑捕快上船后,在靠左舷的铁门后找个地方蹲下来,掏出一张干硬的饼强咽硬吞,脖子上粗大的喉结艰难地蠕动着。
他知道,自己追捕的对象就在二等舱里猫着,却因为自己的身份迟迟不敢下手。
怀里那张海捕文书是汉奸政府发的。在河南和重庆,他根本不敢拿出来,即使是在日本人占领的地方,日本人对殷政府也是爱理不理的,他到处受了不少气。郑捕快从大清政府起就是个好捕快,好就好在从不问政治,只知埋头追罪犯。他知道殷汝耕一直是他的东家和顶头上司,他还知道殷政府是个汉奸政府。他经历的朝代太多,清政府、走马灯一样转换的北洋军阀和民国,在老百姓眼中都不是好政府,他也淡漠了,但是,不管什么政府,他认定抓罪犯没错。他之所以如此执著地追捕马三,是因为他追的是个犯了人命案的惯偷,杀人偿命,自古以来不管在什么政府都是不变的正道,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让自己的职业生涯不留下任何遗憾。
马三一上船,他就放心了。只要到了武汉,马三还没跳船走水路,他就放手抓他。这样,他的漂泊生涯也该结束了。
这几年来,他不时看到马三的影子,嗅到他身上的汗臭。可是,马三是个令他琢磨不透的人。他不断地犯案不断地偷窃,却出手大方,总爱大把大把地撒出钞票挽救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和乞丐,以致到哪儿都是个受欢迎的丐帮小头儿。好几次,都是那些丐帮的人从他手下救了马三。
这次,郑捕快敏锐地观察到和马三结伙的人,与以往的迥然不同。他们属于上层社会,衣服可以换,但气质和风度是装扮不出来的。他摸不准这伙人的来龙去脉了。
一路上顺风顺水。傍晚,船停在万县。船上的工作人员通知说,自古船家不敢夜闯三峡,船要在万县过夜,愿意上岸的可以去逛逛山城万县的夜市。
徐梦康知道危险时刻到了。
万县丐帮是长江沿线最大的帮会之一,保不准他们接到重庆码头的通知会来劫人。
弄走马三事小,就怕“猎雁行动”暴露。胆子大游兴浓的旅客,三三两两地结伙下船,慢慢踏过浮桥走向码头,再从那儿汇进万县那些石板铺成的小道,一下子融入山城街市的暮色里。
马三从大师兄的手势传出的信息里知道,兄弟们要在万县码头救他。他也早早作了准备,把一身衣服扎捆得紧紧的,想要逃出这是非之地。
只有“李半眼”毫无知觉,一路上向赵盼盼卖弄他的学问,一会儿是“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一会儿是“巴东三峡巫峡长”,夹杂着说些岸边浣纱的少女,河上行吟的诗人,还带着对时局的伤感,对千万流民的哀怜,加上悲啼的猿声,不尽的江涛,他说得动情动色。赵盼盼在一旁抿嘴淡淡地听着,不时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句,她完全理解这个年轻男人此时此地的心情。
老江湖郑捕快嗅着江水里略带腥味的那股潮气,知道今晚必有一场怪异。但是,他决定,是是非非全不管,只守住一条:“绝对不能让马三上岸,船到武汉就好收拾他了。”于是,他悄悄打开破琴盒,拿出那把黑沉沉的二胡,几下卸了手把和音箱,那二胡杆就变成了一根铁棍,他再把后襟一撩,那铁棍就悄悄藏在背后让上衣遮掩住了。他径直向船舷搜寻过去。
船上毫无异样,只有几个客人对着江岸指指点点,其中一个络腮胡子还对他笑了一笑。正说得口沫横飞的“李半眼”,突然听到
码头上一片“咚锵咚锵”的川剧锣鼓声,不久就有个尖细的男声捏着嗓子学女人唱《三祭江》“:遥望故国三千里,妾在深宫四十年……”他知道,这是四川唱坝坝戏的马门腔,一场跑江湖的人在码头上的演出就要开始了,不禁拉起赵盼盼的手,走到船舷向下望去。
天快黑了,十几个火把将码头照得通明,两个穿红袍的白鼻梁小丑在跳《加官》。地上沙尘飞扬,一大群人围着高声评论,吆喝着。
马三悄悄看了“李半眼”他们的后背一眼,不声不响地靠着床架出神,从床上可以看到船下那片火把的光焰,听到艺人的唱词。
一看到码头上突然出现的一切,徐梦康意识到马上就要出事了,匆忙按原来的约定从口袋里掏出个口哨,一连三声吹了三遍。
可该来接应的人却没现身。
他哪里知道,来接应的那批人早让丐帮的人用酒灌得死去活来,正在那排上码头的石阶旁小店里酣睡呢。他想了一下,知道没有外援肯定过不了今夜的关口,就飞快地下船进城向当地警察局跑去。
码头上唱戏的人圈子越扯越大,有些看戏的观众已经被挤到轮船的跳板上了,船上的工作人员赶了几次都赶不走,最后双方差点儿动了拳头。工作人员一看无济于事,只好忍气吞声算了。那个油头粉面的工作人员就一路跑去锁上旅客们的房门,仿佛在寻找什么人。在船舷上,他遇到了“李半眼”与赵盼盼,就吼了一声:“快回舱去,桃花汛来了!”说完,他找了一大帮船工水手守住二等舱大门。
郑捕快牢牢地盯住马三住的房间舱门。码头上的川剧中,演变脸的是个精瘦的
高个子,手一抹脸就变一次。突然,他一个倒踢就上了跳板,不知怎么一使劲,跳板上的人就纷纷掉了下来。两个穿红袍的花脸大汉随即一哄而上,身后十多个拿枪舞棍的戏子也一声呐喊跟上来。
船舱入口的四个特务立即并成一排,手中握着四柄寒光闪闪的牛耳尖刀。
变脸的汉子身形一弯,赴上前的两个花脸大汉血盆大口一张,口里突然喷出两团火焰烧向那四个特务。特务们不觉一退,变脸汉子趁机抢入船来。那个花脸大汉一连又是几口火焰喷过来,一个特务不顾生死,一刀刺入他的左肩,花脸大汉大叫一声,顺势抱着那个特务一下滚入江中。另一个花脸大汉不管不顾,口中喷火逼住其余三个特务,后面的戏子一鼓作气冲进船,飞快地往二等舱跑。
马三一看时机已到,狸猫一般溜出房门,敏捷地向底楼船尾跑去。
此时,变脸汉子早已到达船尾,连忙从腰中解下一条绳索,在船舷上利索地打了个死结,双腿跨出船外,握绳的手一松,身子吱溜一坠,刚好落在不知啥时停在大船尾舵旁的一只小渔船上。
马三也在花脸汉子和一个白衣戏子的掩护下奔了过来。
月光下,郑捕快冷眼看着这一切,犹如在看早就看厌了的江水与远岸,口里哼着支小曲,只管有一下无一下地不慌不忙用铁棍砸那团拴在船舷上的绳结。
眼看马三快到跟前,郑捕快右手轻轻一抓一扯,绳结便在他手里应声朽断,飞手一扬,那已断的长绳便如一条死蛇向小渔船落去。
此时,底舱的船员配合着特务也发现了小渔船,几把匕首同时动作,系船的缆绳一断,小渔船便如水中的竹叶一样飘走了。
一见退路已断,已上大船的戏子顿时大乱,狂喝一声齐齐奔向船头,纷纷夺路下船。众人也不阻拦,只有郑捕快早站在船下冷冷地望着,看到站在入口处凶神恶煞般的三个特务,知道马三再也下不来才放了心。
当时,船上的那个工作人员一吼,“李半眼”就拉着赵盼盼进了舱门。可是,舱门怎么也关不上,他急得干瞪眼。幸好上船的戏子并没有眷顾他们,因此,他们在舱内一直平安无事。
江风一起,人们不由感到天气太凉,有人打起了寒噤。远处,突然亮起了火把,十几根手电的光柱在晃动,不时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徐梦康领着警察局的人赶来了,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胖局长。
警察一到就戒了严,任何人不得出舱门半步。离船上岸的人也陆续回来了,警察一一验了票和身份证才让上船。胖局长和徐梦康一起到了二楼经理室。
徐梦康听完部下的报告,一边令落水的特务去换衣服,一边深深地陷入了沉思。这次事件,如果仅仅是丐帮救人作乱倒还不怕,因为一出四川就可能自然好了,怕就怕另有缘由,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他想到了那个拉琴的浪人。
警察们又在船上一阵盘查,生怕还混有丐帮的人。
马三在门外招手,徐梦康慢慢走出门来。马三望着徐梦康嘻嘻一笑,说:“头儿,事
情不出也出了,其实丐帮也不是坏人,你原谅他们算了。再就是我,你留着也没用,干脆把小的当成你的一个屁,放了算了。”
徐梦康脸色一变,说:“想走容易,只怕斩了你的双手还不够条件,还得缝上你的臭嘴哩。”
马三无言。良久,他交代了汉奸政府追杀他的事实。
徐梦康摸清了郑捕快的底细反倒放了心,说:“你那案子戴老板知道,你用不着怕,也用不着跑,我现在给你吃颗定心丸。当时,戴老板说了,你虽然因盗杀人,但杀的是汉奸卖国贼的卫兵,其情可原。只要你在这次行动中立了功,前债一笔勾销,至于那个郑捕快,你就放心好了。”
马三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轮船推开薄薄的晨雾照常出发。
一大群警察押着被强迫下船的郑捕快,直到船快走得看不见了,胖局长才骂了一声:“滚,乘车赶船随你的便,赶快离开此地,如果还想赶上那条船生事,下次碰到你,老子就不客气了。”
郑捕快把牙咬得死紧,瘦削的脸上鼓起一团团肌肉,眉宇间却露出了一丝无奈,江边寒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冷战。他没有看押他的警察,拎着那个破琴盒向岸上用木头临时搭成的棚子走,那里有卖沿途“黄牛票”的。他想,我决不会放过马三,哪怕追到天涯海角。远处的江水与天连成一片,孤帆远影一会儿就消失了,只有不息的波涛一浪一浪往前赶。也许,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汉口是敌占区,船一停泊,那股瘆人的气氛就从大钟楼上悬挂着的太阳旗上浸入人心了。
码头上站着端刺刀的日本兵,巡逻队的大皮鞋沉重缓笨地响着,下船上船的人一下变得失去声音,连走路也将脚步放轻了。
上岸的出口旁,日军端着刺刀列成两行,离船的旅客必须遭受严格盘查,稍不如日本人的意,还得被推进旁边的那排小房间搜身。看来,日本人对从国统区来的人很不放心。
徐梦康提个手提箱带头往前走,戴红袖套的日本翻译还没开口问话,就听他说了一句“格老子,这狗日的天要闷死人”,于是二话不说,把徐梦康推进了大兵身后的那间小屋。
马三一见,迈两步上前躬身行了个礼,伸手要拉徐梦康回来,那日本兵上前一巴掌挥过来,吼了声“:八格,你的开路!”
马三一闪,让过那耳光向前一步就过了关。
四个特务相互看了一眼,也不敢有所动作,埋头老老实实地让日本人搜了一遍身,也过了关。
“李半眼”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紧紧挽住赵盼盼,分明感到自己手脚发抖,却怎么也控制不了。倒是赵盼盼胆大些,掏出条白手绢替“李半眼”擦了擦额上如雨的汗水,拖着他就走。
日本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两个衣着光鲜的乘客。不等问话,就要他俩进去搜身。
“李半眼”慌了,他知道那对赵盼盼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就死死拉住赵盼盼的胳膊不松手。当他一连挨了几个耳光之后,手指就让日本兵强行给掰开了。他又一连挨了两脚,被日本兵踢过关去。
赵盼盼被两个日本兵架着往一间检查室拖去,慌得她一松手,那白手绢就掉到地上,不一会儿,就让鬼子的大头皮鞋踏成了泥布条。检查室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只听赵盼
盼尖号了一声“妈呀”,接着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嘴。刚开始还能听到厮打声,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李半眼”心如刀割,几次要冲回去跟日本人拼命,被马三等人死命拦住,说是以大局为重。可是,以后怎么办谁也不知道,就在沿江的大路旁找了个拐角的地方站下,凄惶地等着徐梦康与赵盼盼。
不久,徐梦康出来了,脸上又青又红,看来是受了点儿皮肉之苦。他在小棚里分明听到了隔壁的赵盼盼被轮奸的惨叫和鬼子兵粗重的喘息,他气得双眼红丝直现。
听完众人的诉说,徐梦康想了一下,说:“李老师留下来等人,其余的人跟我走。”说完,他悄悄对“李半眼”说了个地址,转身就领着其他人走了。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赵盼盼才衣衫不整地走出来,一头乱发在风中飘荡,长旗袍被扯开很长的口子,双手哆嗦着整理胸前的纽扣。当看到阳光下拖着长长影子等她的“李半眼”,她不顾一切地猛扑过来,伏在他肩上放声大哭,泪水一会儿就把“李半眼”肩头的衣服湿透了。
“李半眼”搀扶着赵盼盼,一步步向那个地址问去。
徐梦康领着那几个人,远远就望见了戴笠交代过的标志性建筑西洋教堂。在教堂西边的一幢小洋楼左边第二排窗口上,他看到了报平安的那盆开满白花的米兰。门口果然有个卖香烟的小卖部。徐梦康回头一看左右无闲人,忙上前问了一声:“三叔睡醒没有?”
卖烟的老头儿伸出个指头敲打着桌面,也没回他的话。
徐梦康又问了一句:“今天船准点吧?”老头儿无言,对着洋楼小门把手扬了三
下,小门无声地开了。老头儿说:“老板请,走旱路。”
徐梦康一听暗号对上了,就领着众人悄悄地进了门。
接待他们的是个胖子。看到这群乱七八糟的人,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叫人端上早就准备好的酒菜,让他们饱吃了一顿。
过了一会儿,徐梦康说:“我们还要等两个人。”
胖子说:“知道,我的人早在码头上看见了,那女人恐怕要吃点儿苦,像这样的事儿经常发生。不过,问题不大,她受点儿罪就是了,谁叫她那么漂亮呢?”
不久,“李半眼”扶着赵盼盼唉声叹气地来了。
徐梦康看了看赵盼盼,只闷声说了一句:
“只有完成我们的任务,才是最好的报复。”
其余的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马三忍不住看了赵盼盼几眼,伸手递过一包药粉说:“这是我们贼娃子遭打后的特效药,也不知对不对你的路,赵小姐,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胖子交给徐梦康八张火车票,吩咐他们马上吃饭,去上海的车三个钟头以后就要发车了。至于具体行动方案,到上海后自然有人安排。徐梦康是行家,知道胖子在军统汉口站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巴不得他们早走。因此,他也不说什么,默默将票分了,吃完饭领人就走。
火车站候客厅里一片混乱,警察装模作样地四处巡查。日本兵脸色呆滞,神色严肃佩枪站立。卖小食品和香烟的人到处串走,不时低喝一两声。
大家分散等了很久,都感到有点儿昏昏沉沉的。突然,东大厅角落里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失声高叫起来:“我的包,我的包呢?”那声音在人群里显得特别刺耳。
徐梦康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肯定出事了。他抬头一看,厅里哪里还有马三的踪影?真没想到,这个狗日的到了汉口居然还是跑了。他稍一迟疑,立即招来四个特务,说:“赶快去找马三,如果他不回来,立即就地正法。”
四人立即分头去找。
大约一支香烟工夫,两个特务跑步回来,报告说:“坏了,我们在门口看到秦保管了,他化了装,不过那截断指他掩盖不了,一见我们他就躲了。”
秦保管刚受了断指的家法惩处,怎么会突然在汉口现身?这小子投日来了?不管怎么说,先作预防才是。徐梦康这下没犹豫,命令道:“你们俩马上跑步回汉口站,告诉他们出事了,马上撤!”
一个特务回答说:“管他妈的,我们走脱就了事,别个的屁股不用我们揩。”
徐梦康脸色一寒,说“:蠢到极点!他们一被抓,就什么都招供出来了,只怕我们还没到上海,人家早就在出站口等我们了。快去。”
两个特务这一走,好久没有回来。
眼看发车时间快到,另外两个特务满头大汗地赶回来,说是没看到马三的踪迹。
最后一个旅客已检票进站,徐梦康坐不住了,搓搓手,不得已起身命令道:“走!不等了。”
大家立即动身拥向检票口。
突然,他们身后有人喊道:“等等,等等我马三!”
他们回头一看,马三拎着个贼亮的手提包,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
徐梦康心知有异,一时又摆他不脱,只好眼睁睁地看他随着上了车。刚找到位置安顿下来,火车马上开了。马三开口就说:“出事了。”
原来,马三一路上仍旧担心郑捕快追踪他,就想急着回重庆。在汉口站一看时机已到,他就偷了那个官员的包想找点儿路费回重庆,不料,徐梦康反应得快,马上派人追赶,他只好抱头鼠窜。跑了几条街,他自己也不知到了哪里,突见前头日本兵大戒严,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又回到了军统汉口站的后门,刚要转身,就听到前门一阵乱枪响。等他转回前门一看,那两个追赶他的重庆特务已被乱枪打死了,卖香烟的老头儿也被打死了,他的摊子被砸得稀烂。
不一会儿,他看到胖子和另外两个仆人也被押出门来。胖子头一低,不知咬碎了衣领上的什么药物胶囊,嘴角血一流,脑袋一栽就死了。
接着,他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个被戴笠责命截了自己指头的秦保管。秦保管也有意无意地望了他一眼。这一望,马三吓得三魂掉了二魂。他猜想秦保管肯定是投日来了,不把自己卖了才怪。眼见汉口已无他的立足之地,他想,唯有找到军统,或许还有一丝活命的希望,就不顾一切地赶回车站来了。
“难保你到了上海就不跑哩。”徐梦康听完后说。
“跑当然还是要跑的,毕竟军统的饭不是我这号人吃的嘛。”马三回答说,“不过,我肯定要把你想要的东西偷到手再跑,到那个时候,你该不会再追我了吧?”说完,他就坐在一边傻笑。笑了一阵见无人搭理,他又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你们军统中间出了叛徒,不然消息哪会传得这么快?就是不晓得会不会是秦保管那个狗日的?我想又不像,他要是日本特务,在重庆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如果他是叛徒到汉口告密,又何必赶到情报站去看热闹?生怕军统不知道是他告的密?”
徐梦康没有理他,心想,这一路离开过我们的只有你马三一个人,谁知你讲的话真不真。要讲谁是告密者的话,恐怕只有你马三了。
靠窗的两个特务睡着了,“李半眼”陪伴着赵盼盼。风轻轻地拂着窗帘,一路上不时闪过几棵发芽的老树,赵盼盼一改往日的矜持,把头靠在“李半眼”肩上,梳理着她那总觉得理不顺的长发。然后,她起身把那块白手绢晾在头上那排衣架上,用旅行包压住角,风一吹就一动一动地飘,真像朵戴孝用的白花。
“李半眼”见赵盼盼仍然闷闷不乐,就伤感地念了一句:“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那是首写夫妻重逢的小令,赵盼盼自然领会到了他的意味,脸一红,头一低,把头埋在他胸前哭泣起来。
此时,汉口火车站行人萧条,一片梧桐落叶里匆匆走来一个拎琴盒的落拓老汉——郑捕快。
他在车站外的广场上听说那个官员丢了钱包,了解到窃贼的作案手法以后,断定那贼一定是马三。当听到检票员说有个瘦脸小个子提着个贼亮的包上了车,同行的几个上等人打扮的人中还有一个女人时,他更加坚定了信心,就在窗口买了去上海的车票,决定直追马三而去。
从汉口到上海真是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徐梦康几乎不相信他的行动小组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车上虽说有鬼子不断地搜行李,查旅客,可是对他们一行人问也没问一下,就这样无惊无诧地到了上海真茹站。
真茹站当时是所有客车的终点。鬼子戒备森严,机枪直接架到进站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下车的人,十几只大狼狗让日本人牵着皮套子乱转,见谁不顺眼就扑上前去嗅几下,抓咬几口,狗毛抖得威风得很。
也许是回到老家,赵盼盼显得十分兴奋,带头敏捷地向出站口走,口里叨念着:“到家了,到家就好了。”
站台上,一只大日本狗把前爪扑到一个小男孩身上,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脸,一个农村妇女紧抓着小男孩的手失声尖叫,牵狗的鬼子却站在一边自得地狂笑着。刚到沦陷区的人实在看不惯这副场景,个个恨得牙痒痒。
马三是丐帮出身,自然有对付狗的妙法,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想耍个小聪明。经过进站口时,他悄悄从衣袋里摸出一包草药粉,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手指一弹,那药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飞撒到狗头上,那狗狂叫一声一蹦而起,狗眼里立即冒出一阵泪水,瘫在地上乱滚。
那农妇见此情景,赶紧扯了孩子就走。值勤的日本兵一下围了上来。
马三本想若无其事地吹几声口哨,看到紧逼过来发寒光的刺刀,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唇,只吹出几声像放哑炮的嘶嘶声,他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挤出一丝狰狞。
徐梦康心想,完了,从开始收编这个狗日的偷儿就是个错,今天要毁到他手上了。
一个日本兵对着马三当胸就是一刀,马三身形一闪让过,另一把刺刀又从他的侧边横着刺过来,不偏不倚正好刺中了他的大腿。
赵盼盼吓得尖叫一声,嘴里不知叫了个啥,双手一下掩住了眼睛。
这时,远处匆匆跑过来一个执勤的日本军官,边跑边喊了声口令,所有的鬼子兵立即立正站好。军官用手一指十二号车厢,鬼子兵立刻跑步冲向车门。
军官踢了马三一脚,对众人骂道:“八格,统统的,开路的干活!”
赵盼盼趁机领着大伙儿出了站。
这一切来得太蹊跷,叫人摸不着头脑。徐梦康不由心中一动。
鉴于汉口站被破坏的教训,徐梦康对内部的人也不放心了,尤其是那个叫人捉摸不透的马三,他惹狗的行为无论怎么也说不过去。于是,他决定不让其他的人接触军统上海站,便在一条小街找了个地方让他们留下,自己单独去找军统上海站的人接头。
可是,一连找了两三处接头点,都没看到窗台上表示平安的那盆米兰,他一下慌了。
难道上海站也如汉口站一样,让日本人连锅端了?
徐梦康始终没发觉,他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色西服的年轻人。
天快擦黑,徐梦康无奈地回小街找到其他人,说他也不知该怎样办了。
马三倒不怕,说:“不要紧,靠我这双手向佛爷借点儿钱不成问题,咱们凑足路费找到邮票就回去……”
话还没说完,徐梦康瞪了一眼他那还在渗血的大腿,恶狠狠地说道:“你给老子听好了,在上海绝不许你再出手偷东西,只有我的命令你才准出手,不然的话,第一个按军法处置的就是你这个狗日的。你惹的祸也太多了,耍来耍去莫把你的狗脑壳给耍脱了。军中无戏言,你听好了!”
眼看街灯亮了,昏暗的灯光和残余的日光混在一起,给小街上的行人镀了一层金黄,路人行色匆匆,远处有鬼子的巡逻队走来。夜风吹起,海边的潮气越来越重,令人不免感到有些冷。赵盼盼想了一阵,说:“在街上过夜危险,不如先到我家去住,过几天再说。”
徐梦康斜看她一眼,问道:“你家房子多大?突然住进这么多人,不怕人家怀疑么?”
“我家房子大得很,父亲在战争中死了,母亲在你们老板那里作客,只有我二伯一个人在家看房子。”
“李半眼”一听来了精神,问道:“你是说原来上海集邮协会的老会长,赵仲飞先生么?”
赵盼盼苦笑着点了点头。
徐梦康心想,这赵盼盼和马三一对比,是否显得过分积极了点儿。他不禁疑惑道:“这种诛九族掉脑袋的事,赵小姐不怕吗?”
赵盼盼眼中露出一股令人心寒的冷光,咬牙说道:“我都被糟蹋成了这个样子,就等于死过一次了,还怕再死一次么?”
徐梦康想想也是,起身带着那几个人随赵盼盼向城里摸去。
月上中天,月华如水。来到赵盼盼家,被惊醒的二伯披着件长布衫打开了宅门,一双昏迷的老眼眨巴着,既不对众多的来人多看一眼,也没有对侄女久别重逢的问候,只是咳了一阵,就哆嗦着去关门,灰白的长胡子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
赵盼盼一笑,小声对大家说:“家叔年纪过大,有些老年痴呆,不过,人还是认得的。”
本想今后向老人讨教集邮问题的“李半眼”有些伤感,不由念了一句:“岁月难过,人何以堪啊。”
徐梦康反倒放下心来,心想,既然如此,那就安全多了。可他哪里知道,那两个穿黑色西服的年轻人已经沿途跟踪到此,一个留下把风,另一个出巷门叫了辆出租车,向日军驻上海司令部驶去。
第二天一大早,徐梦康没有让那几个人睡懒觉,命令两个特务不准出门,就在家里陪着马三,也不用做什么事,只要不出事就行了。
马三知道,徐梦康已经开始怀疑他了,于是,他不敢有什么言语,生怕再出点儿事就被“正法”了。反正徐梦康不止一次说他残脚跛手的成了个窝囊废,他倒也乐得在家白吃养伤。“李半眼”和赵盼盼的任务是去城隍庙和市邮局前的几个摊点侦察,看看用买的方法能不能凑齐一套邮集,这是最好的方案。如果不行,下一步就让他们分头去拜访上海集邮界的耆宿元老,或者从他们那儿收点儿东西,或者探听到有关邮踪的情报,反正完成任务那一宝就押到他们两人身上了。徐梦康本想分一个特务去监视他们,考虑到马三难缠,怕他关键时候开溜,思去想来只好作罢。
随后,他独自出门再去联系。因为和组织接不上关系,就意味着得不到武器和经济援助,必定会一事无成。
徐梦康是个老牌特务,从警校一毕业就投入了军统的怀抱,认识的人也很多。现在,上海形势复杂,重庆派来的好多人被捕叛变,大街上满是汉奸,他怕万一被人认出,就贴了一撮胡子,戴了副眼镜,换了件文人穿的长布衫出了门,以致坐在庭院石桌旁自己和自己下棋的二伯瞪眼把他看了好久,怀疑他是不是偷了自己的长衫。
一连三天,外出的人都失望而归。和上海站联系不上,眼看在赵家猫着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徐梦康无法,只好命令两个特务押着养伤的马三上街,见机找点儿钱回来过日子。
那天,徐梦康一上街,就感到背后有人跟踪,急忙使出浑身解数东躲西藏。也不知进了多少商店和铺面,他糊里糊涂来到一家百货公司门口,一看两个穿对襟长衫戴瓜皮帽的人还跟在他后面,他赶紧身子一溜,就进了公司大门,头也不回地往人多的楼上走。
三楼是卖成衣的地方。
徐梦康一进门刚走了几步,就见一个店员拿了件中长呢料大衣笑嘻嘻地望着他,口里说“先生试试吧”,手却飞快地把大衣往他身上套。徐梦康一看要着道儿,连忙敏捷地一转身,身后却早有个汉子候着,一下子将一件同样的灰大衣给他披上了。
徐梦康瞪眼就要发作,只见挂着一件件成衣的衣裳架后露出个脑袋望他一笑。他定睛一看,那不是从重庆逃出来的秦保管么?
秦保管把左手食指往嘴唇里一竖,轻轻说了一句:“快从后门走,经费和手令在大衣口袋里。”说完,他人影一晃,就消逝在成排成阵的衣服丛里。
当时,徐梦康来不及多想,急忙三下两下脱了长布衫换上呢大衣,撕了胡子就走。他没走后门,大摇大摆地出了侧门,就看到那两个跟踪他的人还在门口傻等,他微微一笑,往江边方向走去。
大衣口袋里果然有好大一沓钱。左胸口的小口袋里有张无抬头无具名的字条,上面写着:“不要再找我们,干你自己的事去。如有事,在大宅右门用白粉笔画圈。”
没想到,戴笠派了秦保管这个胆小鬼来办事。不知跟踪他的那两个人,是他们的人还是鬼子的人?这个狗日的秦保管事先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能办成什么事?戴笠未免太看重他了吧?
挨到傍晚,徐梦康才回到赵家,马三和“李半眼”等人早回来了。
原来,马三出师并不顺利。
腿脚伤口已经痊愈的马三在满是腐朽木器味的赵家坐井观天早就腻了,甩手甩脚和两个跟班一上大街就兴奋无比。在菜市场,他掏了个买菜的炊事兵头目的包以后,瞄准个胖子买主正要下手,眼角一斜,就看到了十几步外目露寒光盯着他的那个衣衫褴褛的郑捕快。只见他身形一晃,大步向自己抢过来。
马三一咬牙,迅速抓了胖子的钱包就跑。郑捕快高叫一声“抓贼”,加快步子就追。人群“哄”的一声乱了。
两个特务趁乱绊倒几个行人,拥挤的街道顿时乱成一团,三人趁乱分头就走。
郑捕快气得直咳喘,缓缓放下手上提着的琴盒,向三人奔逃的方向望了许久。
回到赵家,马三的心还在发冷。他从那一刻起,就永远忘不了郑捕快那一双倔强冰冷的眼睛。
不管如何,马三倒还偷了两个钱包,可“李半眼”却失望得唉声叹气。他说,上海太无人情味,赵盼盼平时吹嘘熟得很的人,有的连大门都不让他进,让进门的人也只问了声“研人先生近来可好?”就顾左右而言他。一提集邮,他们就叹气,说什么“国破家残,民生凋敝,集邮小技,徒然玩物丧志耳”。一位老先生还指责“李半眼”说:“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啊,你从重庆来,怎么竟连半点儿人性也没有?不问苍生问集邮啊。”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还谈得上找珍邮呢?
城隍庙等几个地方,也根本就没有邮市。徐梦康傻了眼,所有的人都蒙了。
“李半眼”从此大门不出,就坐在庭院石桌旁与神志不太清楚的二伯下棋。手工搭的顶棚上葡萄枝蔓刚发芽,头顶上的天空灰蒙蒙的。两人一人一杯清茶,一直无言地整天下棋。
二伯其他事情糊涂,可下棋不糊涂。常常走完一步棋,总让“李半眼”思索半天,他也不催,就闭着眼睛等,时间一久,嘴角就无故流出一些涎水。赵盼盼几次生气要制止“李半眼”与他下棋,“李半眼”都是嘿嘿一笑,欠欠屁股却不挪身,只顾去棋盘中寻找安静。可是,几天下来,他一局也未赢过。
赵盼盼发怒了,对徐梦康说:“总这样下去不行,怎能报得了对日本人的仇?我不甘心。也许是二伯的老朋友见有人与我同行,太谨慎了不开口,不如让我单独出去试试?”
徐梦康心想,目前也只有如此了。他知道,不依靠军统上海站,“猎雁”小组肯定一事无成,倒不如把死马当成活马医,让赵盼盼去试试,再说,她的报仇思想是可以利用的。
两天之后,赵盼盼满面喜色地匆匆赶回,一进院子,就高叫了一声:“老徐,有好消息!”
屋里的人闻声,立即迎到门口。
“李半眼”早就死了心,坐禅一样一动也不动,无意中一抬眼,看到二伯昏聩的目光一敛,眼中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目光,很快又垂下眼皮盖住,感到他枯瘦的手一哆嗦,随意走了一着臭棋。
日照下,窗前人影晃动,只听窗里的赵盼盼说:“上海陷落时,的确有一本珍邮落到了日寇手中,那是国家邮电部从清政府手中接收过来作为资料保存的。我二伯的几个朋友,当时知道日本人将进攻上海,便把它裹在邮电部的资料里,日本人也没时间去清理,现在我们去偷出来就行了。”
接下来的话就听不清了,可能是细说邮集所藏的地方和具体位置。
二伯重重地叹了口气,手中的车“啪”的一声无奈地落下来,正巧放在“李半眼”的马口上。
一着失误,满盘皆输。
二伯第一次输给“李半眼”,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徐梦康想了好久,既然上海站不予自己方便,也就没必要把这消息转告他们,他准备独吞大功。
乘着夜色,他带着马三和两个特务连夜去踩点,让赵盼盼和“李半眼”在家守老营。
西郊城乡交接处是一片残垣断壁。“八·一三”淞沪会战之后,这儿就几乎成了废墟,几幢坚固点儿的大楼,墙上布满了弹孔,有几个逃回来的难民搭建的棚子里还亮着灯,远处传来几声野狗的哀嚎。
上海市邮电局的一个老仓库就坐落在这里。门窗早就斑驳一片,墙让炮火弄得烟熏火燎的,原来的职工早搬走了,遍地是臭气熏天的人粪尿。
远处有鬼子巡逻队的摩托驶过。
徐梦康摸索着过去,只见门厅里一盏昏黄的小油灯下,两条人影在吆五喝六地喝酒,桌上摆着油纸包的一大堆猪头肉,粗碗里装有刺鼻的烈酒,年轻的已经讲话不清,年老的嚼得满嘴流油,只顾低头挑肥拣瘦。
徐梦康蹲在空地上,久久观察那幢仓库,确信真的没有其他人后,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上心来:今天晚上就动手。
他赶紧招来三个同伴,一阵吩咐过后,他手提尖刀,带头就往前厅冲。
望着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强盗,年轻的守门人一下子吓呆了。年老的守门人一顿,干脆一口喝干了碗中的烧酒,刚叫了声“好汉饶命”,就一头醉倒了。
两个特务手脚利落地把两个守门人手脚捆了嘴堵上,马三提了油灯带头就往三楼冲。
打开六号房间的门,马三轻轻一扭,就扭断了锈迹斑斑的二十号柜门上的锁。几个人慌忙把上千件捆好的文件,一件件用刀挑断绳索解开,不一会儿,找到了赵盼盼说的那本邮集。
四人相视一笑,大步下了楼,出门扬长而去。
当他们赶回赵家时,天色已经大亮,“李半眼”还未起床,赵盼盼已在庭院里漱口了。二伯有点儿反常,今天起得特别早,门环一动,他就抢着去开门。让进这拨夜行人后,他就在葡萄架下缓缓地打太极拳,看起来像只瘸了腿的仙鹤,舞得怪模怪样又不失章法,疯疯癫癫犹如神坛上的祭司一般。
“李半眼”让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还未来得及抹去眼角的眼屎,捧着那本邮册一下子就翻开了第一页。只是看了半眼,他立即睡意全无,匆匆穿衣下床,一页一页细看起来。结果,他越看越入迷,看得完全忘了太阳已经照到屁股上,也忘了围在他身边等着他下判断的人。
这些邮票,和赵盼盼那本邮册里的真票风格完全一致,和书上记录的特点也完全吻合。但是,“李半眼”原来没有看过所有珍邮的实物。
他一下为难了。
迎着徐梦康焦急的目光,“李半眼”又埋头细看了一遍,终于头一点,轻轻说了声:“真的。”
房间里的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徐梦康眼里涌动着泪水,两个特务就去找酒找菜,嚷着要庆祝一下。
徐梦康可能心中高兴,就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命令两个特务说:“立即去车站订六张车票到汉口,咱们一起撤。到汉口后咱们再各奔东西,赵小姐一时半会儿也别回来了。”
“李半眼”接着说:“她可以到我杭州的家里去。”
赵盼盼一听,脸红了。
两个特务开门就去车站。
门一开,就看到二伯在庭院里舞得口吐白沫,已经完全没有太极拳缓慢沉着的风格,拳式走形变成农夫收稻打谷的粗俗动作了。
赵盼盼曾经说过,二伯的毛病一发作就是这个模样,已经好多年了。
徐梦康心想,这老头儿的病发作得好生奇怪,什么事使他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平常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一下就疯了一样?
“李半眼”看着他,心想,一代集邮大家竟然成了这种疯痴状态,真是令人怜惜。突然,他想起了疯癫中的法国抽象派艺术大师莫奈,他不是一看到心爱的油画作品就会安静吗?也许一见珍邮,二伯的病就会得到控制。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李半眼”已经抱着邮册走到二伯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到石桌旁坐下来,轻轻地展开了那本邮册。
果然,二伯一下子平静了。
他一页一页慢慢浏览完邮册,用衣袖擦了把汗水和口水,瘪平的嘴唇一阖动,口齿清晰地说了声“:假的。”
“李半眼”不知此时的二伯到底是清醒还是昏滞,便呆望着他,搞不清痴傻的是二伯还是他自己,就嘟囔了一句:“和书本记载完全一样啊!”
二伯说:“正是因为完全一样,他们才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年轻人,书本固然重要,但实践才出真知啊。想当年,经过我手的珍邮啊,哈哈,不说了。”
“李半眼”分不清了,脑子里一下全乱了。
赵盼盼赶上几步,一把抢过那本邮册递给徐梦康,念了一句:“莫让疯子扯烂几张就交不了账了。”回头又说:“二伯,您老有病,说多了不利,歇了吧。”二伯就闭了嘴。
此时,谁也没注意到,大门悄悄移动,一条人影一闪而进。
徐梦康一手按住腰间匕首,问了声:“谁?”抬头一看,来人却是从重庆一路跟来的秦保管。
大门外,郑捕快提条铁棍匆匆赶来,却让藏在暗处的两个日本密探拦住了。
郑捕快悄声说:“三天前,我去你们日军驻上海军司令部联系过,请他们验过海捕文书,你们的头目小林贤二答应过我,让我来抓捕杀人犯马三。”
一个密探阴阴一笑,说:“晓得,我们知道你那破事,如果不认得你,还不让你和前头那人一样进去了?一进去了,你就成敌人了。你也不想想,上头答应得好,但哪个会理睬你那个鸟傀儡政权?日军有命令:所有被监视的人一个不动,放他们回重庆。”说着,他拔出手枪指着郑捕快,威胁道:“你敢乱动一下,打乱了皇军的部署,一律格杀勿论!”
郑捕快不死心,又不善言辞,只好嘟囔了几句表示不满,人却不走,留下来陪着两个日本密探,伺机再进去。一见不时有路人走过,他们三人只好找个地方隐藏起来。
庭院里的人一点儿也不知墙外的事。秦保管也不言语,双手向徐梦康递过一张纸条。徐梦康只瞟了一眼,便失声道:“你……你是奉戴局长之命来的?”
秦保管谦恭地一鞠躬,答了声:“是。”徐梦康恨不得给他一耳光,狠声问道:
“你既然到了上海,军统上海站为啥不与我接头?”
“是戴局长的意思。”秦保管歇了口气又说,“你们一到汉口,汉口站就出事,局长怕上海站重蹈汉口站覆辙,是我传局长命令不接头的,可经费还是给你们了嘛。”
徐梦康见他巧舌如簧,冷冷望他一眼,很干脆地问“:你老实说,今天干啥来了?”
秦保管也很干脆,从怀中又摸出一张军统密电专用收条,双手呈给徐梦康说:“经查实,你们‘猎雁’小组中有日军的间谍,戴局长指示:邮册交给我,由我个人单独带回重庆。”徐梦康很快看了一眼收条,一下放进口袋,狞笑道“:有间谍?你格老子向局长胡乱汇报,他老人家才得出的结论吧?交给你?老子出生入死你不闻不问,争功劳就来了?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莫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在内你老子也不得受,老子咽不下这口气!”接下来,两人就是一阵激烈的争吵。
二伯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他听懂了一切。老僧入定般枯坐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把拉住“李半眼”,激动地小声问:“你们真是重庆政府派来的?不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女邀来的狐朋狗友?你们要邮票干什么?不会是为哪个政府大员的一时心血来潮吧?”或许二伯要问的问题太多,心情太迫切,他的手不停地哆嗦颤抖,一点儿不像病人的样子。
“李半眼”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再说,集邮的人到了二伯这般境界,肯定成不了什么坏人,何况他历来就相信“邮品即人品”,于是,他就把所知道的一切轻声地告诉给了二伯。
二伯听得涕泪满面。听完后,他叹息了一声,说:“重庆政府虽说偏安一隅,醉生梦死,但毕竟是咱中国人的政府呀,倭寇凶顽,广大沦陷区的人民还在水深火热中盼王师复中原哩。李先生,谢谢你救我的好意,其实我没疯,我如果不装疯卖傻,恐怕活不到今天呀!好,我的事不说了,李先生,我清醒着哩。你们要找的东西我知道,这本是假的,日本人最新的高科技产品,能乱真呢。”
“李半眼”不信还有能蒙住他眼睛的东西,他不是叫“李半眼”吗?仔细一想,他问道:“这些票和贵侄女在重庆拿出来的票一样啊,怎么可能是假的?”
“票?她拿了哪些票?”
“李半眼”一一想起,告诉给了二伯。
二伯问:“是不是最抢眼的是一张红印花加盖小字当壹圆?”
“是。”
“这就对了。我们家那一张是贴在信封上的,即使浸泡后撕下来,票背也有痕迹,你再想想你看过的那一张。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果然,那是张刷了背胶的新票,一点儿撕揭的痕迹也没有。
“我家的珍邮早让大火烧了,她那些是假的,日本人造的。只有那个小本子是真的。”二伯说。
“难道赵小姐她……她不是你侄女?”“不,她是。清邮存档的事是有的,她小时
候听我讲过,没想到她记到心里去了。不过,不是这一本。我原来还在担心不成器的她伙同混混儿真盗了真邮,气得我差点儿真病。她的事以后再说,你快走,这里危险。赶快把真票拿了直接带回重庆,不要误了国家的大事。”说完,他飞快地回到他的小房间,出来时悄悄塞给“李半眼”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
“李半眼”头上冒汗了。做这样的事他不行,偷盗之事他也办不了。
赵盼盼早就感到“李半眼”和二伯有些不对劲,也不知他们在玩什么花样,就走过来假装亲热地不离“李半眼”左右。
“李半眼”一有事就藏不住,在庭院里如坐针毡般不停地走,惹得众人都觉得他反常,不知他的哪根神经出毛病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徐梦康拉到一边说了详情。
徐梦康一听,脸色就变了。但是,大变临头,他这个头儿必须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慌乱。于是,他假装一愣,猛地往地上吐了口痰,狂笑道:“妈的,真是书生见识,屁股痛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十男九痔嘛,赶快去买痔疮散。马三,马三,你路熟,快陪李先生去,顺便买点儿路上要吃的食品,快去快回。”说完,他又低头吩咐“李半眼”道:“这里靠不住了,拿到东西后不要回来,直接送重庆,拜托了,拜托了。”此时的他,当机立断,毅然走了着险棋,也不管“李半眼”可不可靠了。
赵盼盼心知有异,却又不便问为什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
门外,隐藏着的郑捕快一见马三出来,不觉眉头一跳,起身就要扑上去。
两个日本密探一齐伸手止住他,拔出刀枪说道:“老头儿,你别动,大日本皇军的安排是放他回去,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郑捕快双手一推,推开两人,迈步就要出转角。握刀的那个日本密探一刀就扎进了郑捕快的大腿,另一个端着枪喝道“:不听话,格杀勿论!”
郑捕快眼泪都气出来了,低头看腿,伤倒不重,只好止步骂了一句:“没想到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追逃犯,还要受你他妈小日本的挟制,唉!”
那日本人就笑了,说道:“这就对了,你不要走,也不能走,就在这儿陪我们。等你的马三离了上海你再走,出了上海我们就不管了。懂么,老头儿?”
屋里的徐梦康却在最难过的日子里受煎熬。
回想沿途发生的一些事,他已经猜到了赵盼盼就是打入自己组织内部的日本间谍,却不敢揭穿她。他知道,现在赵盼盼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她的身份没暴露,好引导他把那本假邮票带回重庆,达到今后随时揭出真相的目的。
因此,他决定忍耐,给赵盼盼造成一种假相,争取时间让马三和“李半眼”得手后携邮逃回重庆,自己再装聋作哑把这本假邮票当真邮票带走。他相信,到那个时候,日本人不但不会阻拦,还会像来时一样尽量创造机会让他们一路通畅回到重庆。
此时,徐梦康对桌上的假邮票已经提不起兴趣,任不懂行情的秦保管津津有味地翻看,口里只是有一句无一句地和他搭些不咸不淡的话。
秦保管也不是等闲之辈,他立即嗅到了空气中的异样,翻看邮票的速度就慢了。
二伯又恢复了半痴呆状态,把石桌上的棋捧进屋,自己和自己对决。
吃罢赵盼盼准备的午饭,几个人开始还交谈几句,后来时间一过,连话也懒得说了,各人都暗中盘算着自己安排的那盘棋。徐梦康想,只要马三和“李半眼”走了就算大胜。
秦保管猜到坏事了。他感到一股要命的杀气在慢慢逼近。
秦保管本想借口事忙撤退,但看到自己的那截断手指,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心想,如果这次完不成任务,恐怕连整只手臂也保不住了。又一想,留下也是死路一条,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死了算了。于是,他倒水冲杯茶又坐下了。他要再看看下面的戏如何来演。
赵盼盼算算时间不对,迟疑几次后,终于下决心走到雕花木窗前,打开窗户,掏出一块白手绢向夕阳下的户外摇了几下。
看到这条白手绢,徐梦康一下想起了沿途她扔下的那些手绢,终于明白了他的小组一路平安到达上海的原因。
门外的日本密探一看信号,就要按原计划进门捕人,但苦于人手不够,又不敢贸然动手。根据原来的情报,估计这几个中国人最快明天才会走,那时,日本特务机关才派大量便衣监送。没想到,昨夜去取邮票的中国人提前行动,把踩点时间变成了行动时间。小林贤二得到情报后想临时多派人,又怕打草惊蛇引起中国人的怀疑,便改变了行动计划,只吩咐两个密探小心监视。
郑捕快知道马三不在屋里,不愿趟这种浑水,提了铁棍讪讪地跛了腿就要离开。
这时,大街上匆匆走来了日军驻上海军司令部特务机关长小林贤二,身后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日本保镖。
小林贤二是看时间已到,这边却没有消息,才极不放心地赶了过来。他看了看表,挥手制止住两个正要冲进屋的密探,坚定地说了声:“再等一会儿。”又阴阴一笑,对郑捕快说:“你的不要走,我这儿人手的不够,你的帮个忙,我让你的政府……嗳,嗳,奖励你的干活。”
郑捕快不听,坚持要走。
小林贤二又说:“马三的,一定回来,你的一走,功劳的没有了。”
郑捕快想:这狗日的日本鬼子消息灵通,也许马三会回来,在这儿等一等又何妨?这样想着,他就留下了。
窗户前,那条白色手绢又一连晃了几次。小林贤二不为所动,依然按兵不发。
小林贤二估计得真不错。傍晚,那两个特务和“李半眼”、马三一路拉拉扯扯地回来了。
两个特务一进宅门,就大声叫嚷道:“头儿,这两个狗日的想跑,让我们兄弟俩从车站逮回来了!”
原来,两个特务早就买好车票,又不愿早回赵宅傻等,就乘机在车站旁边的一个小酒店里喝酒消耗时间。没想到,他们正巧看到马三和“李半眼”鬼鬼祟祟地在售票处探头探脑,便不由分说先抢了他们的包袱,用武力把两人抓了回来。一路上“,李半眼”分辩着讲了事变经过,反倒挨了几个耳光。
徐梦康气得一拳打在桌上,叫了声:“你两个狗日的坏了我的大事!”
两个特务以为徐梦康在骂“李半眼”和马三,一看他的目光直指自己,就吓得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一个特务为了减轻罪过,向徐梦康一笑,双手递上个黄包袱,讨好地说:“头儿,他们偷的东西我夺回来了。”说着,他将那个褪了颜色的大黄丝绸包袱小心地放在桌上,包袱结口处有变黑了的暗红色的火漆封口标志。
赵盼盼一见,马上明白了一切。
门外的郑捕快一见马三现身,再也忍耐不住,飞身就往里间闯。
小林贤二不知屋里的变化,心想靠近去看一看也行。于是,他只留一人把守大门,带领三个日本人几步追上,小声吩咐郑捕快:“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手,动手时你只管抓马三,然后协助皇军,你的,大功的立!”
几个人立即在窗后檐下找地方隐藏好,只等小林贤二下手的命令。
郑捕快隐在暗处,用舌尖舔开窗上的宣纸,只见赵盼盼脸色一变,蓦地从旗袍下抽出一把手枪,狞笑一声说:“先生们,一切都结束了,把包袱推过来!”
那群男人哪个会买她的账?一个特务大吼一声,扑了过去。
“啪”的一声枪响,赵盼盼的枪口冒出一缕轻烟,那特务应声倒地,胸口冒出如泉的鲜血。
徐梦康看了秦保管一眼,小声抱怨道“:你狗日的不联系也不发武器,这下你去抵着。”
赵盼盼一手抓起包袱,一边说:“有武器也不管用,日本皇军把整栋宅子都包围了。”
徐梦康一看完全变了嘴脸的赵盼盼,反而笑了,问道:“我不明白你为啥那么傻,在汉口日本人要强奸你时,你为啥不开口解说你们是一伙的?不敢明说暗中交代也行呀,一路上你不是都在说暗语舞手绢吗?”
赵盼盼毫不动色,静静地回答道:“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故意做给你看的,不然,把你关在我隔壁干啥?因为我们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为了取得你们的信任嘛。”
徐梦康冷笑一声问:“我就搞不明白,为了获取我们的信任,你就那么不要脸,宁愿让日本人轮奸你?”
赵盼盼脸上一阵痉挛,连腮边的肌肉也在抖动,低低说了一句:“我为了报父仇,什么也顾不得了。”
“李半眼”在旁急了,结巴着问:“父仇?你父亲不是中国人么?怎么去找日本人帮忙?”看到“李半眼”纯洁天真的眼神,知道他心里对自己还存有一丝怜爱,赵盼盼不觉有了解说的冲动。她端起桌上的茶水看了一眼又放下,目光一下变得空洞无物,又显得十分单纯透明,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大家,用平缓机械的声调说:“我父亲早年留学日本,是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回国不久就成了个研究土木建筑的专家,‘八·一三’战火一起,就让十九路军给暗杀了,说是怕他暗中资敌。我从那时就主动投靠了日本人,为报父仇,我什么也不在乎了。”
坐在一旁下棋的二伯突然发话了:“娃儿啊,这些话你咋早不说呢?你爸不是十九路军杀的,那是一伙日本浪人下的刀,因为他们要你父亲画出上海中日交战一带的地形图,你爸坚决不肯,他们才杀了你爸,故意留下了那柄十九路军的军刀。当时你还小,我没敢告诉你,不知你从哪儿听到了传言,看来我错了。”说完,他一再叹息,说只知道侄女不争气勾结日本人,没想到她心有隐情。
赵盼盼根本不相信二伯的话,继续说道:“不久前,日军驻上海军司令部特务机关截收了一封密电,是从美国纽约发给重庆蒋介石的。我们一再试图破译都没能成功,最终只猜出其中反复出现的两个字是‘邮票’,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二天,重庆一下有了战火中根本不应该存在的邮市,几天后邮价暴涨。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日军特务机关由此推测即将发生一件大事,而这件事一定与邮票有关。于是,他们从日本空运来几乎可以乱真的大日本最新高科技产品,让我和另一个装扮成我娘的女间谍到了重庆。后来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怎么会那么巧,你一下就让戴局长相信了呢?”徐梦康想不透,好奇地问。
“我在上海认真研究了军统的资料,平常对戴笠的照片看了不少。那天,你们一进场,我就认出了戴笠,故意让摊位给他想套近乎,没想到事情进行得那么顺利,还幸好有这位仁兄帮忙哩。”赵盼盼一笑,指着“李半眼”说。
“李半眼”受了愚弄,十分生气,就说:“这么说来,我们这个‘猎雁’小组一成立就受到了你的监视,一动身你就通知了日本人喽?”
“那还用说。正是我在轮船上和火车上一路与日本人联系才保护了你们,不然,就凭马三在上海车站以药毒狗那件事,你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马三突然插了一句:“我看轮船上那个油头粉面的工作人员也靠不住,他是看你发暗号扔了白手绢才来接头的吧?”
“不错,还是马三聪明,这点儿小事也让你注意到了。告诉你,这白手绢功劳可不小,一路上我又扔又悬挂,全靠它保佑你们一路平安到达了上海。”说完,她又指着那本假邮票说,“这票是日本人有意安排让你们盗走的。”
徐梦康听后,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冷静一想后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除了能抓到我们几个小卒外,日本人还能得到什么东西?”
赵盼盼说:“反正你们也是活不长久的人了,告诉你们又何妨?除了摸清密电的内容外,日本人的目的,就是让你们出重庆后一路与军统的秘密联络站接头,等你们前脚一走,我们后脚就收拾联络站的人,在汉口就是这么搞的。”
徐梦康深深地吐了口气,说:“幸好戴局长马上派人弥补了这个缺陷。”
赵盼盼说:“你别高兴得过早,好戏还在后头呢。根据形势的发展,我们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让你们把那本假邮册带回去交差。不管你们的政府作为什么目的使用,即使你们不用,只把它当作国宝保存下来,我们日本人任何时候,即便我们的子孙后代,也有办法揭穿你们,使你们阴谋败露,至少是威信扫地。”此时,她说话的口吻一下变成了日本人。
“有那么厉害么?”“李半眼”不服,问道,“你忘了我们与刘老巴那场争论么?邮票可是全凭眼力判断哟,今后这假邮票我们硬要说是真的,日本人也没法哦。”
赵盼盼不理他,拿起桌上那本假邮票翻开,说:“请大家看每张邮票的左下角,不管票面上是什么图案,那儿都有个与图案颜色相同的小圆点,你们看有么?”
众人一看,果然有个小圆点。
赵盼盼说:“这些小圆点如果用高倍放大镜一照,立即就能看到日文编号,一、二、三、四、五直到最后一张,这还不能向世人展示这是日本人的产品么?那时,你们中国政府还有什么脸面?”说完,她向马三一笑,说:“马三呀马三,你一辈子偷鸡摸狗只干坏事不做好事,没想到这回只做了一次为党为国的好事就栽了吧?真可惜了你那一双妙手哟。说句心里话,你和李老师本不是他们一伙的,你们如果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过日子,哪里会遭遇这杀身大祸哟?李老师,你对我有情有义,我赵盼盼本该放你一马,可是,我放了你,日本人会放你吗?你看,他们就快来了。”
窗外的郑捕快听得大汗直冒,只见赵盼盼说罢,推开窗户,把手中的白手绢扔了出去,说:“现在假的骗不了你们,我却无意中得了部真的,中国的国宝呀,值了,值了。二伯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哟。”
也许是话讲得太多嘴发干了,赵盼盼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秦保管在旁见了,不动声色地问:“赵小姐,讲了这么久你感觉如何?是不是嘴有点儿发干?你且坐下,我告诉你,你喝的茶里我下了药,你感到不可能?不,完全可能,那是我们军统的基本功,你忘了汉口的胖子是怎样死的么?你看,劲儿上来了吧?快坐下,快坐……”话还没说完,赵盼盼就一下坐在椅子上,嘴角流出一丝黑血。
秦保管叹息一声说:“那是我老人家给自己准备的哩,你怎么就先喝了呢?”
屋外的日本人中文功底不强,听不懂这些长篇累牍的中国话,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是赵盼盼在劝降,小林贤二就用眼色告诉手下不要动。
徐梦康反应最快,一手提了黄包袱就走。秦保管快走两步,一把操起赵盼盼放在桌上的手枪,对准徐梦康“啪”的就是一枪,徐梦康应声倒地。
“想跟老子争功,没门。”秦保管一声大喝,突然对呆望着他的特务说,“门前石阶十九级,树树可系马。”
那个特务与秦保管对视一眼,朗声答道:“人人应戴笠。”说完,他立马行了个军礼,说:“原来你才是戴局长派出的‘猎雁’小组组长,请吩咐下一步行动。”
秦保管说:“带上包袱,从后窗走。”
那个特务正要伸手去拾徐梦康掉在地上的黄包袱,屋门“啪”的一声被人一脚踢开,小林贤二带着三个日本兵端着枪,一下冲进屋来。秦保管见势不妙,一头向后窗雕花木格撞去。那个特务也是好身手,当下也顾不得黄包袱,几个滚翻扑到窗前,一个鲤鱼跃龙门就随秦保管跳了下去。
小林贤二和三个日本兵不慌不忙,几步抢到窗口,操起枪对着窗外一阵猛扫。
窗外花圃里立即传出几声惨叫。
就在那几个日本人冲进屋的同时,郑捕快也不疾不徐地提根铁棍踱进屋来。他冷冷地对马三一笑,道:“今天也该销案了,拎着你的赃物,走吧。”说着,他一指地下的黄包袱。
马三无奈,弯腰拾了黄包袱就随他向大门口走。郑捕快也不看其他人一眼,斜提着那根铁棍,押了人犯就走。
小林贤二一回身,双目一瞪,望着“李半眼”和二伯“哼”了一声,目光就转移到了赵盼盼那张如花的脸上。雪白的脸孔宛如大理石雕成,线条分明的嘴唇上带着一滴殷红的血,犹如衔了朵小花。
屋门口,担任警戒的那个日本密探一眼看到马三手中的黄包袱,立即平端手枪喝道:“停下,不准动,等我们日本长官来处理。”
马三只好停下,回头去看郑捕快。
郑捕快冷冷走过来,左手去怀里掏出那张汉奸政府颁发的海捕文书,口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走近日本密探时,突然右手一挥,铁棍狠狠地砸在日本人端枪的右臂上,那半拉肩膀一下就瘫垮下来,手枪立时掉在地上。
郑捕快一脚踢开手枪,一手推了马三一把,骂道:“操你奶奶,还不快跑!”
马三一愣,随即一头扑进黑沉沉的夜幕中。小林贤二闻声,知道情况有变,立即返身
外扑,三个日本兵一下就把郑捕快围起来用枪逼住。
眼看马三追不上了。
小林贤二无言,上前几步,拿过郑捕快手中的海捕文书,认真地看了又看,说:“这是真的呀。”继而,又细细端详着郑捕快说:“你不是几天前去我那儿报案,要求我们协助你抓逃犯的那个捕快吗?如果我记得不错,你该是中国人说的汉奸政府的汉奸呀,你怎么会放了你苦追的犯人?”
不善言辞的郑捕快怔怔地望着小林贤二,半晌无言,仿佛还没从某种境界中走出来。
小林贤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面颊,催促说:“你说呀。”
郑捕快猛地头一偏,说话不知怎么就利索了,说:“不错,小林先生,俺的政府是汉奸政府,但俺绝不是汉奸。你忘了件最基本的事,俺首先是个中国人哩。俺的政府降了日本,可俺没有降呀。俺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小日本抱着咱家的宝贝走吗?自古以来,俺们燕赵大地多的是慷慨悲歌之士,可惜俺算不上。俺最多算是个卖马的秦叔宝吧?为了追马三这个杀人犯,几年来,俺一路风尘,走过几千里路。俺为了生存,卖过武艺卖过唱,身上带的能卖钱的都卖光了,可是俺决不卖国,还要给儿孙留张脸哩。小林先生,这些你没想到吧?”
小林贤二沉思良久。他看出郑捕快是个耿介之士,就轻声问道:“你这样做,对得起你捕快的职业良心吗?追了几年的可是个杀人犯呀。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追他呢?你们中国人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回去如何交差呢?”
小林贤二的话,击中了郑捕快的要害,他一时无言以对。
静默中,郑捕快苍老的头颅一阵阵颤动,满是皱纹的眼皮一闭,几滴浑浊的老泪从眼角缓缓溢出。突然,他说了句:“俺用命换就是了。”说罢,猛地把铁棍一举,狠狠向自己的天灵盖砸去。树皮一般粗糙苍老的额头上,立即溅出一团血红的花。那作过二胡杆的铁棍叮当一声,随着他那沉重倾倒的躯体撞击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发出了一串脆响。那是郑捕快用生命弹出的最后一段音符,像剑啸,像枪鸣。
小林贤二毫无表情,缓缓地躬身向郑捕快的尸身行了三个礼,回头对他的部下说:“这才是真正的国士,这才是真正的中国人,这样的民族是永远征服不了的。”
等他想起屋里留下的“李半眼”和二伯时,他们早已从后窗跳出,开后门走了。
月光下,花影摇落,一片狼藉。
日本人永远也没弄懂那封截获的密电。
黄浦江边的吴淞口岸。
夕阳下,站着拖着瘦长影子的马三。
那天晚上,马三一跑离赵宅不远,就藏在一株大树后面,眼看着被郑捕快打垮膀子的日本密探扶着胳膊一路追了下去。他深知满街是日本兵,只要那密探一喊,自己是绝对跑不掉的,就冒险悄悄地折回赵宅,想回头往刚才的反方向走。
就在那时,他无意中听到了郑捕快语调平淡而缓慢的辩解,看到了他向自己额头上那奋力的一击。
那是郑捕快在以命相托啊。
马三一下子感到热血一涌,全身血脉贲张,立即感到了自己手中黄包袱的重量。那已经不是个包袱,它变成了郑捕快的生命和灵魂,轻轻呼唤着“回家”。他趴下身子,遥遥向郑捕快的尸身磕了三个响头,用江湖上最隆重的礼节告别苦追了他几年的忠实的差人和对手,转身向上海丐帮一处分舵走去。
日本鬼子在全城戒严,派重兵封锁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和码头的时候,马三在上海丐帮的帮助下,从吴淞口登上一艘过路的轮船,一路向香港驶去。
不久,他从香港回到了重庆。
当天,戴笠的案头就出现了那本没有被开过包的邮册。
当晚,冒充赵盼盼母亲的那个日本女间谍被秘密处死。
第二天,中国政府立刻派专机专人送邮册赴美国,寻觅机会及时交给了宋美龄。善于“夫人外交”的宋美龄把邮册送给了美国总统罗斯福,接着就巧妙正式地提到了中国政府对香港问题的立场和态度。罗斯福为中国人的执著感动,也为宋美龄的外交风度折服,他终于表了态。他说,美国对香港是中国领土一事不抱任何疑义。香港应属于中国,在战后它应该与中国其他被日军占领之地一样,归还给中国。如果因为什么特殊的政治原因一时无法做到,那么,香港至少也应该划为自由港。
1945年8月,抗日战争取得胜利。
此前不久,63岁的罗斯福病逝。不久,丘吉尔下台。新上任的英国首相艾德礼对香港的态度更加强硬固执。8月20日,他电令英国航空母舰“不屈号”驶离新加坡,到达香港海域水坑口待命出击。
蒋介石得报大怒,下决心就此机会以武力收复港九。但是,新上任的美国总统杜鲁门出于本国利益考虑,逼令蒋介石撤军,否则,将不再拨给中国任何军援。而蒋介石还在等着这批军援与共产党在大陆决战。
就这样,香港再次受到英国统治,失去回归祖国的一次大好机会。
这日,杭州灵隐寺里新来了一位身材细长的年轻和尚。每天,他焚香祈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报纸,常常神经质地向人打听法国巴黎开集邮展销会没有,弄得游人和其他和尚莫名其妙。日子久了,大伙儿都叫他疯僧。疯僧常常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在林阴里的石桌上下棋,自己左手对右手,口里不知喃喃念些什么。下累了,他就伏在石桌上睡。睡醒后,他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女人用过的手绢看。手绢是白色的,丝绢质地,岁月一长,就有些泛黄发脏,他也从来不洗,只是看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哭一阵,人们都说他是个情场失意的纨袴子弟。
几年以来,全世界各地恢复繁荣,却始终没有邮展召开。半夜里,就有和尚听到疯僧梦呓,梦话中,他大骂一个叫“马三”的,说贼终归是贼,不可托以国家大事。
住持方丈拿他头痛,正在考虑如何处理他时,在一个风清月白之夜,他却突然走了,也没人管他的去向。后来,有人在上海看到过他,说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人间的烟火气,在静海寺当什么住持了。
其时,江湖上早就没有了“妙手马三”的匪号。
丐帮中的人说,解放那年北京通县大灾,马三连夜兼程赶到灾区,找到一个死了的捕快留下的孤儿,两人一路乞讨,在全中国流浪。后来,两人入商行做生意,很赚了一笔黑心钱,小日子过得蛮富足。再后来,马三帮孤儿成了亲,不久就发了一大窝子女。
马三老了,常常坐在大门前发呆,干瘪的嘴角流挂着口泫子,空洞无神的眼珠望着高阔的天空半天不转动。如果有人走近,他就会示意来人莫出声,说是听到故人在奏那曲古乐《平沙落雁》,感到雁群在血红的云彩里飞翔盘旋,却怎么也飞冲不出去。
只有二伯没有逃出上海,他就藏在几个集邮的朋友家里。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他把侄女赵盼盼的尸骸葬在她父母坟旁。每到清明时节,他就去烧几炷香,埋首坐上半天又无言地回去。后来,二伯不知怎么就死了,坟上的香火也就从此绝了。
日子一久,那件本来就没多少人知道的上海盗邮事件,就没人再记起了,如同高天上那丝白云,天风一吹就散了,再也飘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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