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重残后的近一年时间里,我开始疯狂地读书。
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以为我真是疯了:这不是盼着自己瞎吗?
殊不知,这所谓的疯狂却悲剧得很,仅仅是名义上的疯狂而鲜有实际的收效。每天坐下来捧起书读的时候,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却连一两个页码都读不下去。不是内容不吸引人,也不是读的时候心有旁骛,而是根本就看不清书上的文字。那一行行文字像放射物一样散漫着,茫茫一片,俨然飞雪漫天、雾气弥漫的图景,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壮怀激烈的感觉。
因为眼疾,站立了三十七年的讲台已经再也登不上去,原本生动活泼的语文课也不能再上。这样一来,时间反倒格外地充裕起来,可重残的眼睛却像闹罢工似的,不肯再积极呼应配合我的读书愿望。事倍功半也罢,难以为继也罢,有名无实也罢,每一次阅读都无法顺利进行下去,最终都以扫兴地合上书而宣告又一次的失败,悻悻不已。
这种情况下,家人和好友的劝说就来了:既然不能看,那就不要看了,听听书好了。
我知道这样的忠告都是善意的,心里充满感激,但又颇有不甘,满怀悲愤。生活呀,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苛罚我呢?命运啊,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条与世无争的读书之路呢?
冷静下来后去想,生活的悖论其实正在于此:大把的时间有了,想多读书,这是好事,但眼睛不予配合。而之所以会有大把的时间,还不是因为眼睛重残后不能再工作么,否则每天忙于繁重的教学,哪里会有充裕的时间给你呢?
唉,这一切的一切,肇事的都是那双眼睛,它把我和光明的距离一天天拉大拉远,毫不留情,我着急上火又能怎样呢?
台湾著名作家、学者蒋勋先生曾说:“人生中有一个神奇的命运平衡法则,它不会把一切最好的给你,而总会给你一些向往,这个向往的过程就叫生活。比如说猫很喜欢吃鱼,却永远下不了水;鱼喜欢吃蚯蚓,却永远入不了地。生活每给你关上一扇窗的时候,就会打开另一扇门。”
既然眼下的生活中读书是不能如愿了,那就出去走走吧,反正生活总不能把我的路全都堵死。
这样想着,我便迈开双腿,每天沿着家门口的南沙河河岸孤零零地走着,或者向西环绕一个巨大的圈子,或者往东向着久违的松庄挺进。腿力一点点增强,可路边好看的景色却难入眼帘。能看清脚下的路不摔跤就不错了,还想欣赏美景?做梦去吧!
一路上,思绪又回到了原点,想的最多的,还是读书。
荀子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这话怎么忘记了?
很快,就买回两个放大镜来,又把家里原有的几个也找了出来,不仅倍数不同,而且结构不一,有手柄式的,也有台架式的,有带灯的,也有不带灯的,竟有五六个。但挨着个儿试用,却没有一个顶事的。这时,才想起医生早就作出的诊断结果:视神经严重萎缩,眼内压长期处于高位,房水循环极差,角膜知觉减退明显,视野狭窄,余光几近丧失。简而言之,右眼失明已不可逆,且始终负面影响视弱的左眼。
无奈,只好把几个放大镜收起来,读书是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
那就听书吧。
到现在,《红楼梦》已经听了五六遍,蒋勋、王蒙、马瑞芳、刘心武等名家的解析也听了多遍,并且在用眼极为不便的情况下,耗时一个月,写出了长达万言的平生第一篇红学文章。在聆听《许子东重读鲁迅》音频合集的过程中,又在第二遍穿插聆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早年间,阅读路遥先生这部巨著纸质版的情景,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孙少安、孙少平两兄弟与悲苦命运奋力抗争的故事,一次又一次让我落泪,感奋不已。
可是,听书与读书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听书最怕走神,稍有分心便遗漏内容。读书不仅便于反复,而且遇到有意蕴有哲理的语句,还可以在书上圈点勾画,甚至批写心得体会,阅读与思考相生相伴,获益良多。遗憾的是,这样畅意的阅读已经离我而去了,叫人怎不伤感!
有人说,每一个普通的改变,都将改变普通。这话让我不禁产生了怀疑:我很特殊吗?不,不是,我没有丝毫特殊之处,我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普通,只不过我已不再拥有明亮的眼睛,不再可以清晰地观看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不再可以尽情地享受明眸善睐的快乐,不再可以深切地体会“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在“目遇之而成色”后的快感。
如果非要找出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每天,我都要坐下来,捧起一本心爱的书,随便打开一页,装模作样地诵读一番,但书上的文字基本上是看不清的,只是给自己装装样子,聊以慰藉不能再“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的孤寂。
但是,有曾经在贫苦岁月里顽强生活的人生经历和在过去几十年的读书求知中积淀的丰厚思想打底,我并不会为当下的人生命运而怨天怨地、自卑自怜。生活赐予我的,我尽情享受;生活拒绝给予我的,我平静接受。我知道,生活必须有裂缝,阳光才能照得进来。苦难,其实也是人生的一份祝福,只不过是化了装的礼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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