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凡的外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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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音容昨日笔难书,但我心里仍希望,世人对外公的记忆再多一些、久一些。

一个最炎热的盛夏午后,像儿时一样,我将自己的手放进外公的掌心,它仍然粗糙、宽厚,但已经不再温暖了。我近乎贪婪地看着外公的遗容,他双目紧闭、神情安详,只是嘴一直没能合上。旁人都说,这是有话没能嘱咐完。

舅母说:“你外公坚持到今天才走,就是在等你回家。”我欣慰,外公一直在等我,并且他等到了,我们双方都没留下遗憾;我难过,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外公陷入昏迷前见上一面。

我终究是没能听到他最后一句叮咛。

外公排行老三,六七岁时就进全市最好的小学念书。学校是两层的小楼,门口两个石狮子。那时,外公每天有空就爬上石狮子遥望家的方向,一坐就是半晌。

外曾祖父每次进城卖木柴,都会先来看看外公,有时带根儿糖人,有时买俩包子,这也是外公儿时记忆里最幸福的时刻。后来,外公考上了郓城一中,距家140多里。恋家的他每逢周五,就去食堂要俩窝窝头,中午一放学就开始往家赶,一直走到后半夜才到家,周日再返回学校,几年里都是如此往返。但家里同时供几个孩子读书负担确实太重,他便主动辍学参军。8年的军旅生涯,将外公从稚嫩少年打磨成一个有担当的青年,每年评的五好战士里都有他。

因为是共产党员又是军转干部,甫一回乡,外公便当上了民兵连长。他口才好威望也高,前几年还有村民回忆起他当年演讲时的盛况:“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呦,听三哥(外公)讲得热血沸腾,群众呼声可高了!”

后来城里棉厂招工人,村委班子主动帮他报了名。起初,外公被派去干打包之类的重活儿,加上他饭量大常吃不饱,一段时间下来,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但外公心态平和,有前辈见他品行出众便好心举荐他去了炊事班。

不过,炊事班的工作对外公来说比车间还难。他烧火火灭、面汤煮成面疙瘩,偏偏干活还踏实主动,炊事班简直拿他没办法。转机出现在当年年底,上级要求各部门写贺信,整个炊事班连识字的都没几个,更别提写信了。外公听说后,当场将红纸贴在墙上,毛笔挥舞间,一篇龙飞凤舞、文采飞扬的新年贺信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时间全厂轰动,领导调他到办公室做秘书,后来还让外公手书棉厂全名,做成巨大的金色匾额悬挂在厂子正门上。

职位逐渐升高,但外公的善良宽厚始终如一,他以身作则,一直都是子女们的榜样。有件事母亲记了很久,现在也经常讲来告诫自己的学生,事关她儿时一直在探索的一个秘密——外公的口袋。母亲曾无数次看到外公往两个口袋里都放了钱,但每次带她买东西时,从来只掏左边口袋里的钱。母亲困惑许久,直到外婆无意中说起,她才知道,因为外公当时管账,便把公家的钱放在右边口袋,而左边口袋里才是自己的钱。

庄上曾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整天无事生非、招猫逗狗,被村民暗骂“二流子”,闹得全村人心惶惶。外公考虑到庄子的安宁,又不舍身强力壮的后生混日子,便主动帮他们找工作、教他们学技术,还操心帮着娶媳妇。起初,所有人都觉得外公是“多管闲事”“傻到有力气没处使”,但后来几人都有了一技之长,也陆续挣了钱、安了家,现在都成长为一家之主了。这次外公的葬礼也多亏了他们帮忙。

外公和外婆是真正白手起家,两人吃再多苦也从没向父母要过一分钱,白天上班、夜里种田就是他的日常。地瓜是当时家里的重要口粮,为了在变天前完成抢收,外公晚上下班回到家,放下公文包、脱下中山装,穿上汗衫和黑布鞋,扛起农具就往地里跑。

夜里干农活儿,外公琢磨出了不少经验。比如白天在地瓜地里放下标志物,晚上借着微弱的月光,他可以迅速判断大致范围,再用手去摸,圆润没有棱角的肯定是地瓜,四四方方或有棱有角的肯定是“土坷垃”。就这样摸索着干一夜,天一亮立马赶去单位上班。

在我的儿时记忆里,外公一直就是这样强悍稳健、被家人依赖着的“铁塔”形象。我和表哥同年出生,两个调皮鬼从小“打”着长大。上小学前都是外公骑车接送我俩,有次明知他没带钱,两个熊孩子还一前一后拖着他,逼着外公凭借自己的良好信誉在小贩那里赊了两个粽子。但即使我们这么不懂事,外公也从未红过脸。

16岁那年,我去省外读大学,寒假回家,忽然发现外公真的老了,他开始坐轮椅,记忆也混乱了。许多人的名字他都不记得,但每次都能一眼就认出我。在他混乱的记忆碎片里,一直都有我的最新情况,毕业、工作……好像关于我的记忆,是他思维中唯一一条跟随时间轴展开的单行轨道。

外婆曾开玩笑地说,外公每天必做一件事就是“数孩子”,将表哥、我还有表妹的名字轮番点上几遍。或许,在我们为自身前途选择远方的时候,外公每日坐在轮椅中,失去自由行动,失去记忆,在他所感知到的、当下那个陌生的环境里,他的世界只有这三个名字。

跪在外公棺前的几天时间里,我总忍不住想,现在、将来,还有多少人知道他是怎样一位有血有肉的好战士、好丈夫、好父亲呢?他曾意气风发、哭过笑过,经历过无数的风霜雨雪,拥有过数不清的往事回忆,而如今,这些故事都随他一起消散了。

我算是个以文字谋生的人,第一次决心借文字为家人留下些什么,然而,外公的故事,却不是寥寥几笔就能写尽。

责任编辑:谢宛霏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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